齐昊再赴平岭。通往县城的道路虽已初步抢通,但沿途随处可见塌方的山体、冲毁的桥梁墩柱和淤积着泥沙的农田,触目惊心。越靠近县城,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和若有若无的腐殖质气味愈发浓重。
他没有先去县委大院,而是直接让车子开到了县城边缘最大的一个受灾群众集中安置点。这里由一片闲置厂房和临时搭建的板房组成,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民政部门和志愿者们忙碌地分发着物资,维持着秩序。
齐昊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他没有让随行人员清场,而是径直走向排队领取午餐的人群。
“老乡,饭菜还合口吗?晚上住的地方冷不冷?”齐昊接过一位老人手里的碗,看了看里面的土豆炖白菜和馒头,关切地问道。
老人有些拘谨,搓着手:“政府管吃管住,比刚发水那会儿强多了……就是,就是人太多了,吵得很,也不知道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忍不住插话:“领导,我家房子全塌了,啥都没抢出来。说是要重建,可啥时候能建好啊?我们总不能一直住这棚子里吧?孩子还要上学呢……”
“我家那几亩地,全让沙子埋了,今年算是绝收了……”
“我儿子在外地打工,听说家里遭了灾,急着要回来,可路还没全通……”
七嘴八舌的声音围绕着齐昊,充满了焦虑、无助和对未来的迷茫。齐昊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脸色凝重。他能感受到,在基本生存需求得到初步保障后,受灾群众对重建进度、对未来生活的担忧,正成为新的不稳定因素。
“乡亲们,你们的难处,省里市里县里都清楚!”齐昊提高声音,语气诚恳而坚定,“请大家放心,党和政府绝不会丢下大家不管!安置是暂时的,我们正在全力抢修基础设施,规划重建家园!关于住房重建,省里已经有了政策,会有补贴,也会帮大家协调贷款!地毁了,我们想办法复垦,或者寻找新的生计路子!孩子的学业更不能耽误,临时教学点很快就会建起来!”
他的表态,暂时安抚了现场群众的情绪。但齐昊心里清楚,承诺易,兑现难。重建的速度和质量,将直接决定民心的向背。
离开安置点,齐昊来到县委大院。与外面灾区的破败相比,大院显得过于“整洁”和“安静”了些。临时主持工作的张海带着一班人迎候,个个面带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救灾初期的亢奋褪去后的倦怠,也有面对千头万绪工作的茫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会议室里,听取重建工作汇报时,齐昊敏锐地察觉到一些问题。各部门的汇报听起来都很“努力”,数据也很“详实”,但一旦追问到具体细节,比如某个安置点板房保暖材料的具体规格、某条损毁道路修复的确切时间表、重建资金拨付到乡镇的实际进度时,相关负责人往往语焉不详,或者需要翻找半天材料。
“我不要听大概、可能、差不多!”齐昊的眉头越皱越紧,语气严厉起来,“我要的是准确的时间点、明确的责任人、可核查的进度表!重建工作,容不得半点含糊和拖延!”
他特别追问了那笔被挪用的救灾资金的后续处理,以及全县重建资金监管制度的完善情况。
张海汇报时,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承认已经按照省里要求,建立了资金使用台账和公示制度,但当齐昊要求随机调取几个乡镇的台账查看时,现场却出现了一阵忙乱和拖延,最终拿上来的台账,格式不一,数据粗糙,显然还未完全规范落实。
齐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有当场发作,但心中已是一片冰凉。他意识到,基层的执行力、精细化管理能力,远比他想象的要薄弱。上面的政策再好,到了下面,也可能因为能力、作风甚至利益问题而变形走样。
更让他忧心的是,在随后与部分乡镇党委书记的单独座谈中,他听到了更多隐情。有人反映,县里某些科局在分配重建任务和资金时,存在“看人下菜碟”的情况,与主要领导关系近的乡镇,得到的支持和资源就多一些;有人抱怨,各部门检查频繁,但指导不够,表格填报任务繁重,占用了大量本该用于一线抓落实的时间;还有人隐晦地提到,县里个别领导(并非指张海)似乎对重建的长期性缺乏足够认识,存在急于求成、甚至想借此“打造亮点”的苗头。
这些来自最基层的声音,像一根根针,刺穿着齐昊的心。他原本以为,经过救灾的考验,平岭县的干部队伍应该更加团结、更有战斗力,但现在看来,旧的矛盾在巨大的利益和责任面前,似乎有重新抬头甚至激化的趋势。
就在齐昊在平岭深入调研、试图理顺重建乱麻的同时,金州那边,一股暗流再次涌动。关于齐昊在“西山古道”项目中“负有领导责任”、其推动的改革“过于激进导致地方应对灾害能力不足”的旧调,借着平岭重建中暴露出的问题和民众的焦虑情绪,被一些人重新翻炒起来。这次,不再仅仅是私下议论,而是有几家影响力不小的网络媒体,开始刊登一些看似“反思”、“探讨”的文章,实则将天灾的后果与人祸的指责巧妙嫁接,矛头若隐若现地指向齐昊的施政方向。
这些文章,虽然被宣传部门及时发现并尽力引导,但其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然扩散。一些原本就对改革持观望态度的干部,心中的天平又开始摇摆。甚至连省委书记周明远,也在一次非正式场合,委婉地向齐昊提及,“要注意舆论,稳定民心”,“重建工作要扎实,更要注重社会效果”。
齐昊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背后的寒意。他知道,这是某些势力在利用灾后脆弱的民心和社会情绪,向他发起的新一轮攻击。他们不敢直接否定救灾和重建,便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试图动摇他的执政根基。
从平岭返回金州的路上,齐昊一言不发,望着窗外依然残留着灾痕的土地,心情异常沉重。他意识到,灾后重建,不仅仅是在废墟上盖起新房、修通道路,更是一场争夺民心、巩固执政基础的政治仗。这场仗,比抗洪抢险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和定力。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叫来了秘书长李主任和省委宣传部长。
“重建的正面宣传要加大力度!”齐昊指示,“要多报道基层干部和群众同心协力、重建家园的感人故事,多宣传重建规划中的惠民政策和长远考量,主动设置议题,挤压那些别有用心的杂音空间!”
同时,他让李主任加紧督办平岭县重建资金监管制度的落实,要求每周直接向他汇报进度。
他也更加迫切地感到,必须尽快稳定平岭县的领导班子。他再次与孙丽梅沟通,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决:“平岭的重建等不起!组织部门必须尽快拿出一个强有力的、能够打开局面的班子方案!不能再拖了!”
夜深人静,齐昊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金州的灯火依旧辉煌,但他的心却牵挂着百里之外那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和那些眼神中充满期盼与焦虑的百姓。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深知,自己正处在民心聚散的关键时刻。下一步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行动,都可能影响着万千民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无论面对怎样的明枪暗箭,无论重建之路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而且要带领西山人民,走出一条充满希望的新生之路。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稿纸上,开始起草一份关于加强灾后重建工作中党的建设和干部作风建设的紧急通知。他决定,从整顿干部作风、凝聚党心民心入手,破局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