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海防快艇”的密折,如同在沉闷的夏夜炸响的第一声惊雷。紫禁城的平静表象被骤然撕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朝会之上,以醇亲王为首的一批少壮宗室、部分忧心海防的清流言官,与以恭亲王、李鸿章为代表的持重派及利益相关者,爆发了自西征以来最激烈的争论。
“倭患迫在眉睫,陈远所奏,乃救急务实之策!造小艇,费省而速成,能保我沿海门户,何乐不为?”醇亲王奕譞难得地言辞激烈,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王爷此言差矣!”李鸿章出列反驳,面色沉静却语带锋芒,“水师建设,国之大事,岂同儿戏?陈远所言‘快艇’,不过泰西二三流之‘蚊炮船’,于外海决战毫无用处,仅能守港。且骤然兴造数十艘,所需钢料、机器、工匠几何?靡费又几何?如今西北善后需款,河工赈灾需款,处处捉襟见肘,岂能再开此等无底洞?更遑论其言‘一年可成’,实为妄语,蛊惑圣听!”
“李中堂!”一位被醇亲王拉拢的御史高声接口,“北洋购舰,靡费千万,却弊案丛生,所得舰船究竟堪用否?陈远所请,乃自造之策,可免洋人挟制,工匠、钢料皆可取自国内,利权不致外溢!且造价低廉,纵有耗费,亦远低于向外洋购舰之巨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双方引经据典,互相攻讦,焦点看似在“快艇”本身,实则关乎朝廷未来国防战略的走向、巨额资源的分配,以及更深层的权力格局洗牌。慈禧太后高坐帘后,听着下面的争吵,手指缓缓捻动佛珠,迟迟未发一言。陈远的提议,戳中了她的隐忧(海防、倭患)和喜好(省钱、自造、可控),但李鸿章等人的反对也并非全无道理,尤其是“靡费”和“是否真能速成”两点。
最终,太后开了金口,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吵什么?海防是要紧,银子也是要紧。陈远。”
“臣在。”陈远出列。
“你的法子,听着是那么个理儿。但李中堂他们说的,也不全是虚言。这么着,你也别光说,做出来给朝廷瞧瞧。拨你一笔款子,不算多,就在天津机器局或你西山那儿,先照着你的法子,试造一两艘出来。要快,要好用,更要让大伙儿看看,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省、那么灵。成了,再议扩大;不成,也就当是个教训。”她又转向醇亲王和李鸿章,“老六,少荃,你们也盯着点,该帮衬的帮衬,该把关的把关。都是为了朝廷。”
这看似折中、实则蕴含着无限机锋的旨意,让朝堂瞬间安静下来。陈远得到了一个有限的“试点”机会,但被套上了“限期验证”、“费用受限”、“多方监督”的紧箍咒。醇亲王获得了部分主导权,却要与李鸿章共同“把关”。李鸿章虽未能阻止,却获得了监督和掣肘的合法身份,并成功将项目规模压制在“试点”层面。
一场朝争,看似没有赢家,却让每个人都站到了新的、更微妙的位置上。对陈远而言,这既是机会,也是更大的陷阱。
太后的旨意一下,陈远立刻行动。他深知,这“试点”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他未来的生死存亡。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用有限的经费,造出一艘能令朝野信服的“样板船”。
地点选在了天津机器局,这里靠近港口,便于获取材料和海试,且比西山更“公开”,符合“接受监督”的要求。但陈远只从西山带来了最核心的工匠和部分关键部件加工设备,由冯墨亲自带队。船体钢壳的轧制、铆接,则充分利用机器局现有能力,他派来的工匠更多是进行技术指导和关键工序把控。
图纸是他结合后世浅水炮艇理念和当前技术条件反复优化过的,力求结构简单坚固,适航性满足近海要求。武器系统是核心——他调来了两门最新改良的、重量较轻的“惊蛰一式”衍生型速射炮,并为其设计了可旋转的简易炮座。
整个项目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效率和压力下展开。陈远几乎常驻天津,亲自协调各方,解决技术难题。醇亲王派来的“帮衬”官员(实为监督和捞取功劳)被他巧妙地安排去负责物料采购和对外联络等外围事务。李鸿章派来的“把关”人员则被冯墨用极其专业、又极其繁琐的技术细节和试验数据缠住,难以深入核心。
然而,挑战依然巨大。新型轻量化炮座的强度测试失败了一次,不得不紧急重新设计加固。预定的蒸汽机供应商临时提价,陈远当机立断,通过胡雪岩从上海高价抢购了一台二手但性能尚可的英国机器。工期一天天迫近,经费也开始捉襟见肘,陈远不得不自掏腰包(通过胡雪岩的秘密渠道)填补缺口。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他超越时代的技术眼光和手下团队的执行力,赌的是在朝廷失去耐心、或对手找到致命破绽之前,能将这艘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快艇”推下水。
杨芷幽乘坐的走私船,在群岛和雾气中航行了七八日。船上的生活枯燥而警惕,水手们言语粗俗,但对她们这些“落难客”还算守规矩,拿了钱,便按约定提供基本的食物和一处拥挤的舱位。杨芷幽尽量降低存在感,小心观察。她发现这艘船并不仅仅走私货物,似乎也充当某种隐秘的信使或中间人,曾在两个不同的荒僻小岛短暂停靠,与岛上形迹可疑的人交换过包裹。
这一日,船只驶入一片雾气特别浓重的海域,速度慢了下来。络腮胡船长(自称姓林)显得格外谨慎,不断观察海图和罗盘。傍晚时分,雾稍稍散去,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陆地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较大的岛屿。
“到地方了,”林船长走到杨芷幽所在的舱口,粗声道,“前面是‘岚屿’,我们在这儿卸点货,歇一晚。明天一早,送你们去对岸的泉州海口,到了那儿,你们自己想办法。”
岚屿?杨芷幽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她抱着孩子走上甲板,眺望那座在暮色和薄雾中显得有几分神秘的岛屿。岛屿看上去颇为荒凉,沿岸多是礁石峭壁,但隐约可见一处海湾。
船只在海湾内下锚。林船长指挥水手,从底舱搬出一些用油布包裹的、看起来像是金属部件和木箱的货物,装上小艇,似乎要运上岸。杨芷幽注意到,岸上似乎有微弱的光点闪烁了几下,像是信号。林船长也回以类似的手势。
她心中疑窦渐生。这似乎不是一次简单的停靠卸货。岛上有人接应,而且双方有约定的信号。这岚屿,恐怕不只是走私船的临时避风港。
正当她暗自揣测时,怀里的孩子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咳嗽。连日颠簸和海风,让孩子又有些不适。杨芷幽轻拍着孩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雾气笼罩的岚屿。冥冥之中,她感觉这座岛,似乎与自己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那个人的声音,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提起过“海外支点”、“退路”……难道?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就在陈远于天津全力督造快艇,杨芷幽的船只驶近岚屿的同时,上海那边的查账,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胡雪岩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户部的查账专家,通过比对数家外围商号与阜康钱庄、通商银行之间错综复杂的资金拆借、汇票往来记录,再结合一些从黑市买来的、关于南洋“杨氏实业”早期资本构成的零碎信息,终于勾勒出一条相对清晰的、指向陈远体系与南洋之间存在长期、隐秘资金输送的脉络图。虽然尚未拿到陈远本人签字画押的直接证据,但资金链条的终端,多次指向与陈远早年旧部相关的账户,而资金的源头,则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制造局早期一些“难以核实具体用途”的特别经费拨款。
一份措辞严厉、证据罗列详实的初步调查报告,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直接呈递到了慈禧太后的案头。报告中,虽未直言陈远“资敌”或“通匪”,但“擅动国帑,输于海外不明商号”、“关联人员背景可疑,或涉前朝逆案”等字眼,已足够触目惊心。
慈禧太后看完报告,沉默了许久。她召来恭亲王,将报告递给他。
恭亲王仔细阅后,神色凝重:“老佛爷,若此报告属实,陈远所为,已不止是靡费、擅权,其心……恐不可测。”
“你之前不是还说他勇于任事么?”太后语气不明。
“此一时彼一时。”恭亲王低头,“此前只知其做事急切,如今看来,其所图恐深。南洋……长毛余孽至今未尽,若其与之有染,则祸患深矣。”
“你怎么看?”太后问。
“臣以为,当立即锁拿胡雪岩,严加审讯,同时命陈远暂停一切职务,回京接受审查!”恭亲王给出了最严厉的建议。
太后没有立刻答应,她看向窗外,缓缓道:“天津那边,他的船,造得怎么样了?”
“听闻……已近完工,不日可下水试炮。”
太后沉吟良久,指尖敲着桌面:“再等等。等他的船下水,看看成色。也要看看……老七(醇亲王)那边,怎么说。”她要将这把刀,磨得更亮,也要看看,这把刀在劈向敌人之前,会不会先割伤自己的手。同时,她也要给醇亲王,或者说给朝中那股试图借陈远来制衡恭亲王、李鸿章的力量,一个反应的时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京城最顶层的权力圈子里扩散。陈远的处境,急转直下,从“需要敲打的能臣”,滑向了“涉嫌重大不法、其心回测的危臣”的边缘。那艘即将下水的快艇,似乎不再是救生筏,而成了决定他是否立刻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块砝码。
惊澜已起,滔天巨浪正在酝酿。而陈远,正站在天津船坞的码头上,迎着海风,凝视着那艘即将揭开蒙布、线条硬朗的钢壳快艇。他的命运,杨芷幽的命运,乃至更多人未来的命运,都将与这艘小船的下水仪式,紧紧纠缠在一起。
时代的潮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向着礁石,发出最后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