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用“陛下”,而是用了“国主”。这个细微的称谓差别,如同针尖,刺痛了在场每一个倭国人的耳膜。一些武官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舒明天皇脸色更加难看,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涩声道:“崔……崔特使远来辛苦。赐座。”
内侍慌忙搬来坐榻。崔贤却并未立刻坐下,他挺直腰板,目光平静地扫过御座上形容憔悴的舒明天皇,又扫过两侧那些或悲愤、或麻木、或隐含敌意的倭国公卿,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了不屑与怜悯的弧度。
“坐就不必了。”崔贤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本使奉我大唐皇帝陛下敕命,前来倭国,只为督办一事。”
他微微侧头,身后一名属官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镶金边的长条锦盒,盒盖打开,里面平铺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绢帛两端露出精致的玉轴,赫然是大唐国书形制。
崔贤并未亲手去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此乃我大唐皇帝陛下亲自用玺之《唐倭善后条约》最终定本。条款内容,想必贵国使臣已然详述,毋庸赘言。”
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舒明天皇脸上,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有旨,倭国既已应允条款,便当速速用印定约,以示诚信。后续,壹岐岛之交接、博多津港防区之具体划分、首批赔款之筹措起运等事宜,亦需即刻着手,不得延误。”
说着,他朝捧着国书的属官微微颔首。那属官便捧着锦盒,向前走了几步,却不是直接呈给舒明天皇,而是走到了御阶旁侍立的一名老内侍面前,将锦盒往前一递,下巴微抬,示意他接过。
整个过程,崔贤甚至没有多看那国书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的姿态,与其说是递交国书,不如说是在下达指令,在完成一个早已注定的程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对倭国及其君主权威的轻慢,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倭国朝臣的心上。
那老内侍被大唐属官的气势所慑,双手颤抖着接过沉重的锦盒,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惶恐地看向御座。
崔贤却不等舒明天皇反应,继续用他那特有的、带着长安官话标准腔调、听在倭人耳中却分外刺耳的声音说道:
“国书在此,望国主审阅后,即刻用下印玺。完成此节,本使也好早日回国,向陛下复命。”
他的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催促。尤其是那句“也好早日回国复命”,隐隐透着对此地、此事的厌烦与不耐,仿佛多待一刻都是浪费时间。而“国主”的称呼,再次被他清晰地强调。
“欺人太甚!”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武将队列中传出。只见一名年轻的中层武官,名叫佐竹义宣,面红耳赤,额角青筋暴跳,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太刀刀柄,双目喷火般瞪着崔贤的背影。他身边的同僚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低声急劝。
崔贤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又仿佛根本不屑于理会这等“蛮夷”的愤怒。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脸,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那个方向,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那神态仿佛在说: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这一声轻哼,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又有几名武官几乎要按捺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望着崔贤那挺拔却显得无比可恶的背影,眼中尽是刻骨的仇恨与杀意。他们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这个傲慢的唐使撕成碎片!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马岛守军描述的、那从天而降的雷霆火炮,那轻而易举摧毁一切的恐怖景象……还有那四名站在崔贤身后、手始终未曾离开刀柄、眼神如狼似虎的大唐禁军。冲动的热血,最终被冰冷的现实和对灭顶之灾的恐惧死死压住。他们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颤抖的身体,将无尽的屈辱和愤怒,混合着血腥味,吞咽回肚子里。
舒明天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痛楚更甚。他何尝不恨?何尝不觉得屈辱?但他是国主,他必须承担。他颤抖着伸出手,老内侍连忙将锦盒中的国书取出,展开,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明黄色的绢帛上,以遒劲有力的楷书写就的条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割让、赔款、关税、驻军……每一条都如同烧红的铁水,灼烧着他的眼睛。末尾,是李世民那方赫赫有名的“皇帝玉玺”朱红大印,鲜红刺目,象征着无可违逆的大唐意志。
舒明天皇看了许久,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看,内容早已刻骨铭心。他只是在拖延,在为自己,也为这个国家,争取最后一点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时间。
崔贤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国主,条款既定,早用印,早安心。我大唐皇帝陛下,还在等着本使的回音。登州、辽东的将士,也在等着接收壹岐岛和进驻博多津的明确指令。”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暗示着大唐军队随时可以采取进一步行动!
舒明天皇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知道,再也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灰。他对着身边掌管印玺的内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道:
“……用印。”
“陛下!!”几声悲呼从臣子中响起,但随即又化为哽咽。
内侍含泪捧出倭国天皇的印玺,在国书末尾倭国的位置,颤抖着盖上。
“咚。”
一声轻响,却仿佛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象征着倭国最高权力的印记,就这样,盖在了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之上。从这一刻起,枷锁正式加身。
内侍将用印完成的国书,一份交给崔贤的属官查验,一份留存。属官仔细检查了印鉴,对崔贤点了点头。
崔贤这才似乎露出一丝极其淡薄、近乎敷衍的“满意”神色,再次朝舒明天皇虚拱了一下手:“国主明断。既然如此,交割之事,便按条约细则办理。本使会在难波京停留数日,直至首批交接事宜初步落实。望贵国……好自为之,莫要再起波折。”
说完,他甚至不等舒明天皇回应,便径直转身,对两名属官和四名卫士道:“我们走。”
一行人如来时一般,无视满殿悲愤欲绝的目光,无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屈辱与仇恨,迈着从容而冷漠的步伐,径直向殿外走去。甲胄铿锵声渐渐远去,只留下那明黄色国书上鲜红的印玺,和满殿死寂中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喘息与呜咽。
舒明天皇瘫坐在御座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目光空洞地望着殿顶。山背大兄王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苏我虾夷仰天闭目,中臣镰足摇头叹息。武将们颓然垂首,文官们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