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的浪潮仍在翻涌,工作室的电话响个不停,网络上质疑的声音,如同夏日里闻着味儿赶来的成群的苍蝇,打又打不死,赶也赶不走,只能干恶心。林青关掉了不断弹出提醒的社交平台页面,也暂时屏蔽了脑海中那个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的系统提示音。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依旧繁忙的街景,深吸了一口气。
当依赖的捷径布满荆棘,他决定回归本源,用新闻教科书里最基础、也最笨拙的方法,一步一步走回真相的起点。
“陆辰,”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网上的声音先放一放。我们得回到地面上来。”
陆辰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林青没有多做解释,径直走到白板前,拿起笔重重写下“细胞活力素”几个字。笔尖划过白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寻找赵宝柱的“前世”,成了第一个突破口。凭着王闯提供的一个模糊地址,林青独自开车去了邻省。那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老工业区,导航在这里都显得迟疑。几番打听,他才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围墙后,找到那栋挂着“吉房招租”的破旧厂房。铁门紧锁,锈迹斑斑,仿佛在无声地拒绝着所有探访者。
林青没有离开。他沿着厂房的围墙慢慢走着,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在厂房背后,一个被半人高杂草掩盖的垃圾堆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气中弥漫着腐坏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他戴上随身携带的手套,找来一根树枝,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找。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灰尘沾满了他的裤腿。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树枝碰到了一个硬物——一本被雨水浸泡得发胀、纸页黏连在一起的笔记本。他屏住呼吸,像考古学家对待文物般,极轻极慢地将其分离。模糊的钢笔字迹渐渐显现:歪歪扭扭的“功法口诀”,还有几页记录着简陋配方和粗糙工艺流程的笔记,旁边标注着“特效神水”的字样。虽然残破不堪,但这本被遗弃的笔记,却是赵宝柱早年行骗生涯的铁证。他用密封袋仔细装好,仿佛捧着的不是垃圾,而是沉甸甸的真相。
线索的拼图需要更多碎片。他不再试图从浩瀚的网络数据中大海捞针,而是翻开了自己的通讯录,一个个电话拨出去。曾经采访过的社区工作者、退休的老市场监管员、报道过类似案例的同行……他耐心地询问,仔细地倾听,将零星的信息一点点拼凑起来。
从王闯提供的旧资料里,他找到一个关键名字——一位当年曾站出来指证赵宝柱的受害者。
几经周折联系上时,对方已是古稀老人。在林青真诚的沟通下,老人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段被骗走积蓄的伤痛往事依然清晰。老人不仅证实了赵宝柱的骗术,还提供了一个他曾经用过的化名,以及一张泛黄的、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合影。这张照片和那个化名,成为了串联起赵宝柱过往与现在的重要桥梁。
真正的考验在郊区那家酒店的“答谢会”上。通过线人弄到邀请函,林青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为家中长辈健康忧心忡忡的晚辈,混进了会场。会场里灯火辉煌,横幅上写着“科技守护健康”的温暖口号,台下坐着的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台上,所谓的“专家”舌灿莲花,将“细胞活力素”的功效吹嘘得神乎其神,近乎仙丹。台下,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穿插其间,恰到好处地带动气氛,制造着“名额有限”、“机不可失”的紧张感。林青安静地坐在角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和期待,藏在口袋里的钢笔摄像头和纽扣下的录音设备,却冷静地记录着现场的一切。
他不仅录下了那些违反《广告法》的夸大宣传,还拍下了工作人员如何利用老人的信任与焦虑,诱导他们签下昂贵的购买合同。他甚至借着去洗手间的空隙,在后台附近听到了工作人员低声谈论着“这批成本更低”和“提成点数”。这些来自现场的音像,比任何转述都更具说服力。
当他带着一身疲惫和塞得满满的证据包回到工作室时,陆辰看着他被汗水与灰尘浸染的衣衫,以及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眼睛,一时语塞。
林青沉默着开始整理。
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笔记本,他送去做了专业的年代鉴定;老者的证言,他形成了严谨的笔录;现场录制的音视频,他剪辑出最核心、最有力的片段。在这个过程中,外界纷扰的网络噪音仿佛渐渐远去,一种久违的、源自内心的笃定感重新充盈起来。他不再纠结于系统的时好时坏,也不再被汹涌的舆情所裹挟。他重新触摸到了调查记者的根——那就是用双脚丈量,用双眼观察,用双手记录,用一颗执着的心去贴近事实。
所有的辛劳与坚持,最终凝聚成一份证据链完整、逻辑严密的调查报告。当这份报告被郑重地提交出去时,林青再次站到窗前。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这场逆流而上的溯源。没有捷径,没有取巧,只有最笨拙、也最坚实的每一步。
然而,在这个习惯于快餐式信息消费的时代,这样一份沉甸甸的、需要耐心解读的证据,能否穿透舆论的迷雾,抵达人心,扭转那已然倾斜的战场?
这一次,他倾尽所能搭建的真相之舟,能否安然渡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