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结果的这一个多星期，对李成钢而言，是在强自镇定的表象下度过的。白天处理着永不停歇的邻里琐事、治安巡逻，他努力维持着片警的职责。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炕上，一周前那场决定命运的考试画面，便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盘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那天的考场设在市局一间旧礼堂临时改成的教室里。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空气里混合着老旧木桌椅的味道、墨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汗味儿。几十号穿着制服的民警伏案疾书，钢笔划过粗糙试卷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弥漫着无形的紧张。
文化理论知识部分，李成钢还算稳得住。那些政治常识、法律条文、治安管理条例，是他日常工作中浸染的东西，题目不算刁钻，他答得虽不飞快，但笔下有根，思路还算顺畅。翻页时偶尔瞥见邻座一位戴眼镜的民警已经在检查后半部分，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束心神，加快了速度。汗水悄悄沁湿了他的鬓角。
然而，当那份俄语基础知识试卷发下来时，李成钢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纸面上那些密密麻麻、弯弯绕绕的西里尔字母，像一排排陌生而冰冷的士兵，朝他投来审视的目光。题目类型涵盖了填空、选择、简单的句子翻译，甚至还配着一段用老式录音机播放的、带着滋滋电流声的简短对话作为听力题。他努力辨认着那些只在简宁的课本和挑灯夜战中勉强记住的单词，语法规则在巨大的压力下仿佛成了一团乱麻。
填空第一个空，他就卡住了。盯着那个需要填入动词变位的空格，大脑一片空白，手心黏黏腻腻全是汗。听力题里那个俄语快而模糊的发音，他只捕捉到零星几个词，连蒙带猜地填了答案，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选择题更像是赌博，那些看着都差不多的选项让他头晕眼花。句子翻译更是艰难，他搜肠刮肚，勉强凑出结构怪异、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句子，有几个关键单词实在想不起来，只能留下刺眼的空白。每一道题都像是在泥泞中跋涉，那份试卷在他笔下显得格外沉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考员提醒“还有十五分钟”的声音如同丧钟。他咬着牙，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和顽强的意志，终于在结束铃响起前，在所有的空白处都填上了东西——无论对错，至少没有交白卷。放下笔的那一刻，他后背冰凉，感觉像是刚打完一场筋疲力尽的硬仗，手臂都有些发软。走出考场，混在交头接耳讨论答案的人群里，他只觉得那些发音标准的议论声格外刺耳，心沉到了谷底。那份俄语卷子带来的挫败感和对及格线的深深忧虑，如同乌云般笼罩了他整整一个星期。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李成钢刚在把一对因鸡毛蒜皮吵架的老邻居劝和，回派出所还没喝口水，就看见张所长背着手，眉头微蹙地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份牛皮纸文件袋。
“成钢，”张所长站定，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带着点别的意味，“分局来电话了，点名让你下午三点，去分局政委办公室一趟。带上这个。”他把文件袋递给李成钢。
文件袋很薄，但封口处盖着鲜红的公章，赫然印着市公安局的名称和“内部文件”字样。李成钢的心猛地一撞，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接过文件袋，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蜡封和硬挺的纸张，一股莫名的庄重感瞬间压下之前的忐忑。那份俄语卷子的阴影似乎又被这沉甸甸的文件唤醒了。
“所长…”李成钢想问，嗓子却有些紧。
张所长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许：“是福不是祸，去了就知道了。文件我没看，政委亲自找你谈话，总归是大事。去吧，手上的事先放放。”
李成钢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向陈卫国敬了个礼：“是，所长！”他紧紧攥着那文件袋，转身快步走出派出所。阳光洒在身上有些烫，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文件袋里仿佛装着的是对自己过去一段时间努力的最后宣判。
分局政委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透出严肃的气氛。李成钢在门口整了整自己的旧制服领口，擦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响亮地喊了声：“报告！”
“进来。”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传来。
分局张政委同志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是李成钢同志吧？坐。”
“谢谢政委！”李成钢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将那份红头文件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心跳如擂鼓。
张政委没有急着看文件，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警察，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李成钢同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凝神的力量，“你在基层派出所的表现，分局是有所了解的。踏实肯干，群众基础不错。”他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那份文件，“这次市局组织的在职干部培训选拔考试，成绩出来了。”
李成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脑中闪过那份折磨人的俄语试卷。
张政委脸上笑意加深，拿起那份红头文件，抽出里面的正式通知函，直接念道：“兹有东城区公安分局交道口派出所民警李成钢同志，在市局组织的‘在职干警文化及业务素质提升培训班’选拔考核中，文化理论知识考核评定：良好；俄语基础知识考核评定：及格。综合成绩合格，符合录取标准。经研究决定，予以录取。特此通知。”他放下通知书，看向李成钢，目光里带着祝贺：“李成钢同志，恭喜你！你是我们分局这次被录取的几名同志之一！特别是俄语能及格，不容易啊！”政委特意在“及格”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及格”！这两个字如同天籁！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极度喜悦和尘埃落定般踏实的热流猛地冲上李成钢的头顶，让他耳朵嗡嗡作响，眼眶瞬间就热了。那份考场上的煎熬、对自己的怀疑，此刻都化作了被认可的深深感动。他“唰”地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谢谢组织信任！谢谢政委！” 政委那句“不容易”，更是直接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感触。
“坐，坐。”张政委笑着压了压手，“这次考试竞争很激烈，你能考过，说明你下了苦功，也说明组织上没有看错人。好好珍惜这次学习机会，提升自己，回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政委的话诚恳而有力，带着期望。
“是！政委！我一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组织的培养！”李成钢挺直胸膛，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一刻，之前的忐忑、煎熬，全都化作了被肯定的感动和沉甸甸的责任。
“好！”张政委满意地点点头，“录取只是第一步。拿着这份通知书，”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现在去人事科找张科长，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把你的组织关系和档案材料转过去。时间紧，任务重，今天就办好。”
“是！政委！”李成钢再次敬礼，珍而重之地拿起那份红头文件和通知书，感觉它们比金子还重。那上面清晰的“及格”二字，是他拼尽全力后收获的最美勋章。
人事科的门开着，李成钢走到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亲近的笑意，轻轻敲了敲门框：“姑妈。”
人事科长张淑华抬起头，看到是李成钢，立刻放下了笔，脸上绽开了热情的笑容：“哟，成钢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了两步，眼里满是关切的笑意，“刚才政委已经打过招呼了，说你要过来办手续。我就猜着，你小子肯定能行！这不，让我说中了吧？”她笑着轻轻拍了拍李成钢的胳膊，动作自然而亲昵。
张淑华是简宁的表姑妈，当初就是她慧眼识珠，觉得这个年轻小伙子比较踏实和自己那个知书达理的表侄女很是般配，主动牵线搭桥做的媒。李成钢婚后一直随简宁，尊称她为“姑妈”，对她非常敬重和感激。
“是，姑妈，刚跟政委谈完话。”李成钢把那份红头文件和政委给的通知递给张淑华，语气恭敬中带着十足的亲近。
“好！好！”张淑华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内容，特别是看到“俄语基础知识考核评定：及格”那行字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看看，我就说你有股韧劲儿！这俄语都能叫你啃下来，宁宁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她特意提到了简宁，话语里流露出长辈对小两口的关怀和自家侄女有眼光的自豪。“等着，姑妈这就给你办手续。”她回到座位上，动作麻利地拿出各种表格和印章。
核对通知、填写表格、盖章、交接材料……张淑华每一步都严格按照程序，但边做边和李成钢聊着家常，气氛比刚才在政委办公室轻松温馨得多：“……组织关系先转过去，工资这些由市局……喏，这些表在这儿签个字……宁宁最近怎么样？小思瑾乖么？这下好了，你俩以后都是干部身份了……” 她絮叨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当李成钢在重要的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张淑华满意地点点头：“好了，齐活儿！” 她把最后一份回执郑重地交给李成钢：“拿好，小伙子！这可是你进步的凭证！到了培训班好好学，给我们分局，也给咱家人争口气！”
“谢谢姑妈！我一定努力！”听着张淑华这充满长辈期许的“咱家人”，李成钢心里暖烘烘的。
办完手续，走出分局大楼，已是夕阳西下。李成钢深吸了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返回了交道口派出所。
所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人不多。张所长还在办公室里等他。
“谈完了？手续办好了？”张所长问。
“都办好了，张所！”李成钢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笑容，把人事科的回执递给张所长看，“在张科长那儿办的，很顺利。”
张所长看了看回执，点点头，神情也放松下来：“你姑妈办事一向稳妥。好！好！成钢，这是好事，也是新的起点。所里暂时把你的片区工作转给老刘代管。你的东西该移交的移交一下。”
“是！”李成钢回到自己那张简陋的办公桌前。桌子上没什么私人物品，几份待处理的文件、一个用了很久的搪瓷缸子。他把文件整理好，放进抽屉。最重要的，是他腰间的配枪——那把保养非常好的“五二式”手枪。
他郑重地解下枪套，走到老王面前。当着张所长的面，他熟练地退出弹夹，反复拉动套筒确认枪膛内无弹，最后将卸下的弹夹和空枪一起，放进专用的移交枪盒里。老王和张所长仔细检查了枪械状态，然后在移交登记表上签下了各自名字。这个过程安静而肃穆，是警察职责的交接仪式。
“好了，”张所长见老王关上枪柜锁好，“安心去学习吧。学好本领，早点回来。”
“谢谢张所！我一定努力！”李成钢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熟悉的派出所，心中充满了感激。
当李成钢带着那份红头文件和一身轻松回到四合院时。王秀兰和简宁早就从他不寻常的晚归和刻意掩饰却依然透亮的眼神里猜到了结果。看到他进门，婆媳俩几乎是同时开口：“成了？”
李成钢再也忍不住，把那份印着红头、盖着市局大印的通知书递过去，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宁儿！成了！市局下的文件，政委亲自谈话！录取了！文化良好，俄语…及格了！”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