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一声真正的春雷在双河堡子上空炸响。
但这雷声,远不如公社大喇叭里传来的通知震撼人心。
“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咱们双河堡子生产队,正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分田到户!”
老支书略显苍老却难掩激动的声音,通过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传遍了屯子的每一个角落。家家户户的人都从屋里跑出来,聚拢在生产队部门前的空场上,黑压压一片,脸上交织着茫然、兴奋、怀疑和难以抑制的骚动。
“地……真的分了?”
“自己种?收成全是自己的?”
“那公粮咋交?提留咋算?”
“劳力少的户咋办?”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像炸开了锅。几十年的大锅饭,突然要变成自家的小灶,很多人一时转不过弯来。
陈山河和李杏枝也站在人群里。李杏枝紧张地攥着陈山河的衣角,小手冰凉。陈山河则面色平静,目光扫过那些激动、惶恐或是盘算着的面孔。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充满机遇和风险的时代,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双河堡子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忙碌和喧嚣。丈量土地、抓阄分地、确认边界……田埂上插满了写着名字的木牌,以往集体劳作时沉默的土地,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每一寸都牵扯着各家各户的心。
有人因为分到了靠近水源的肥地而喜笑颜开,有人因为抓到的地贫瘠偏远而唉声叹气,更有兄弟妯娌为了地界寸土不让而吵得面红耳赤。
陈山河家也分到了属于他们的八亩地,位置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差。李杏枝看着地头那块写着“陈山河”的木牌,眼圈又红了,这一次,是喜悦和踏实。这地,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就在这种纷乱和期待中,“公社农业生产服务队”悄无声息地正式挂牌成立了。没有鞭炮,没有仪式,只是在陈山河那间“山河木器行”的旁边,又挂上了一块写着“铁器修理”的木牌,郑怀古把他的铁砧子和风箱搬了过来。
开张第一天,门庭冷落。偶尔有好奇的村民探头看看,又摇摇头走了。大家的心思都在刚分到手的土地上,对新成立的、说不清是公是私的服务队,还持观望态度。
陈山河也不急,和郑怀古在店里各自忙活。陈山河用新到的木料赶制几把锄头柄和铁锹把,郑怀古则叮叮当当地修补着几件送来的旧农具。两人话都不多,但配合渐渐有了默契。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下午。
屯子里的赵老蔫,就是第一个找陈山河修炕桌的王老蔫的堂兄弟,扛着一把断成两截的崭新铁锹头,哭丧着脸跑了进来。
“山河!郑师傅!快给俺看看!这新买的锹头,才用了半天,就他妈断了!这可咋整啊!眼看着就要整地了!”赵老蔫急得直跺脚。这新铁锹花了他不少钱,还没用就废了,简直要了他的命。
郑怀古接过那断成两截的锹头,只看了一眼,就哼了一声:“火候没到,夹灰了,脆得很!哪个铁匠铺出的废品?”
陈山河心里却是一动。他拿起那断口看了看,对赵老蔫说:“赵叔,别急。你这锹头,质量问题,按理说该找卖的地方退换。但来回折腾耽误工夫。这样,你信得过我们服务队,让郑师傅给你重新打一个,用料扎实,保证不会再断。价钱……只收你料钱,手工费就当服务队开业,给乡亲们帮个忙了。”
赵老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只收料钱?”
郑怀古瞥了陈山河一眼,没说话,但已经拿起铁钳,开始选料。他知道陈山河这是在揽客,虽然不爽这种“赔本赚吆喝”,但也没反对。
“当然真的。”陈山河笑道,“以后咱们服务队,不光卖新的,保修保换,修理的手艺您也看到了,郑师傅是咱公社头一份!”
赵老蔫千恩万谢。郑怀古手艺果然不是盖的,不到一个时辰,一把厚实、刃口闪着青光的崭新铁锹头就打好了,装上陈山河现配的榆木锹把,顺手又结实。
赵老蔫拿着新铁锹,乐得合不拢嘴,出去逢人便讲服务队的手艺好、价钱公道、还讲信用!
一传十,十传百。
仿佛堤坝开了个口子,沉寂的服务队突然就忙碌起来。
有买了劣质农具来找后账的,有旧农具需要加固修理的,更多的是分到地后,急需添置新犁杖、新耙子、新锄头的人家!
陈山河和郑怀古从早忙到晚。陈山河负责木器部分,量尺寸,下料,组装,还要招呼顾客,结算收款;郑怀古负责铁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早响到晚,炉火几乎没熄过。
公社农机站长老刘悄悄来看过两次,看到店里红火的景象和乡亲们满意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李杏枝也每天从屯子里过来,帮着打扫卫生,烧水做饭,看着陈山河忙碌而充实的身影,看着他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时那份从容自信,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眼神也越来越亮。
小小的服务队,成了公社街上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煤炭的烟火气和热铁淬火的味道,这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构成了1983年春天,东北农村最生动、最充满希望的图景。
陈山河站在店门口,看着远处田野里星星点点开始忙碌的春耕身影,擦了把额头的汗。
他知道,他和他的服务队,已经在这片解冻的土地上,扎下了根。而他的逆袭人生,也如同这春耕一般,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