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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联合国总部地下七层的全球防御指挥中心，空气里弥漫着过滤系统也清除不掉的焦虑气息。这种气息由三部分组成：高级军官们熬夜后分泌的皮质醇、电子设备持续运转散发的臭氧、以及从通风口渗入的、属于这座地下堡垒建造年代的水泥灰尘味。雷振邦站在中央指挥台前，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准备扑击的老虎。他面前是六面环绕的全息显示屏，每一面都在实时播放着地球不同区域的画面——北美防空司令部的战情室、莫斯科郊外的地下指挥所、北京西山下的战略中心、新德里、巴黎、开罗、堪培拉……所有大国的军事中枢此刻都接入这个网络，所有屏幕上都有面孔注视着他。
倒计时在每块屏幕的右上角同步跳动：二十六天十五小时四十四分十九秒。
“先生们，女士们。”雷振邦开口，声音不高，但经过音频增强后传到每个指挥中心时都清晰有力，“三个小时前，月球基地‘方舟之心’量子矩阵完成了一次战术推演。推演结果很明确：如果观察者舰队按照当前轨迹和速度进入内太阳系，而人类文明保持现有防御水平，我们被完全抹除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他没有停顿，让这个数字在空中凝固了三秒。
“剩下的百分之零点三，是‘方舟之心’计算模型无法覆盖的变量——比如观察者突然改变主意，或者他们被其他更强大的文明拦截，或者宇宙本身在我们毁灭前发生了某种奇迹。”雷振邦站直身体，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我们是指挥官，我们不相信奇迹。我们只相信准备、力量和意志。”
莫斯科的屏幕上，一位俄军上将开口，英语带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雷将军，你要求我们启动的‘全球总动员’预案，按照《地球联合防务条约》第七条，需要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全票通过。但目前我们收到的情报显示，中国和法国代表还在犹豫，他们认为公开动员可能引发全球性恐慌，甚至可能导致观察者将我们的备战行为视为挑衅，提前发动攻击。”
“瓦西里耶夫将军，让我问你一个问题。”雷振邦盯着那位俄国将军，“如果你的邻居拿着一把枪在你家门外徘徊了三十天，每天检查枪支、擦拭子弹，你会因为他没有立刻开枪就认为他没有恶意吗？你会等到他踹开你家门的那一刻才开始找武器自卫吗？”
“这不一样……”
“这完全一样。”雷振邦打断他，“观察者舰队已经进入奥尔特云，每秒接近三百公里。他们发送给我们的信号，按照林海博士的最新分析，本质上是‘评估协议’的一部分——他们在测量我们的科技水平、社会结构、应变能力。如果我们因为害怕被看作‘挑衅’而不敢准备，那就等于在评估卷上写下：‘此文明缺乏生存意志，建议清除’。你们想要这样的评估结果吗？”
北京的画面里，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将缓缓开口：“雷将军，我国政府的担忧在于社会稳定性。全球总动员意味着征召至少三千万预备役人员，全面接管民用工业生产线，实行食品和能源配给制度，限制人员自由流动。在三十天的时间里，这样的措施可能导致大规模抗议、暴力冲突甚至内乱。我们可能在观察者抵达前，自己就先崩溃了。”
“王将军，我理解。”雷振邦的语气稍微缓和，“但请你看看这份数据——这是‘方舟之心’模拟的社会崩溃阈值曲线。”
他调出一张图表，投射在所有屏幕上。图表显示，在不同程度的危机压力下，人类社会发生系统性崩溃的概率。当压力达到“全球总动员”级别时，崩溃概率确实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但当压力达到“外星文明攻击”级别时——即使只是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崩溃概率立刻飙升到百分之九十八以上。
“我们现在面临的选择，不是‘动员’和‘不动员’。”雷振邦说，“而是‘主动承受可控风险’和‘被动面对必然毁灭’。是的，动员可能引发内乱，可能导致一部分人在恐慌中死去。但如果不动员，当观察者的武器落到地球上时，死去的会是几十亿人，而且我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一组卫星图像：地球各大城市的夜景，无数灯光如同文明的毛细血管，在黑暗中闪烁。
“这些光，每一个背后都是生命。父母、孩子、恋人、朋友，他们在吃饭、睡觉、工作、相爱、争吵、梦想。他们不知道三十天后可能发生什么，因为我们认为‘保护他们’的方式是让他们继续正常生活。”雷振邦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但这是真正的保护吗？还是我们这些掌握信息的人，因为不敢承担做出艰难决定的责任，而选择的懦弱？”
指挥中心一片寂静。从各个屏幕上的面孔可以看出，这段话击中了某种共识之外的东西。
“我今年六十七岁。”雷振邦继续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我在军队服役了四十五年，参加过七场战争和冲突。我见过城市被摧毁，见过平民在炮火中奔逃，见过士兵在战场上死去。我做过很多艰难的决定，有些决定让我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但我从未后悔过一个决定——那就是在必要的时候，选择让少数人承担风险，以保护多数人。”
他调出一份文件，那是《全球总动员令》的草案。
“这份命令，我已经签署了。作为地球防卫部长，根据《火种纪元紧急状态法》赋予的权限，在文明面临生存危机时，我有权在联合国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单方面启动全球防御机制。”雷振邦的目光扫过每一块屏幕，“现在，我不是在请求你们的同意。我是在通知你们：动员已经开始。第一批征召令已经发出，工业转产指令已经下达，全球交通管制将在十二小时后生效。”
“你这是政变！”巴黎的屏幕上，一位法国将军站起来。
“不，将军，这是责任。”雷振邦直视着他，“三十天后，如果人类文明幸存，我会站在任何法庭上接受审判，为我今天越权的行为负责。如果人类文明灭亡……那么至少我们在毁灭前，像个战士一样站着死去，而不是跪着乞求怜悯。”
他关闭了其他指挥中心的视频信号，只留下中央指挥台的内部团队。全息屏幕暗下去，但那些面孔上震惊、愤怒、犹豫、最终默然接受的表情，已经印在了这个历史时刻。
“将军……”参谋长低声说，“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可能会面对内部反抗，甚至军事政变。有些国家不会接受这种单边行动。”
“那就让他们来。”雷振邦走到指挥中心边缘的落地窗前。窗外不是风景，而是另一个屏幕，实时显示着地球轨道上的防御平台状态——那些正在建造中的“天穹护盾”发生器，像一串珍珠环绕着蓝色星球。
“参谋长，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在日内瓦这个地下指挥中心，而不是在五角大楼或者北京？”雷振邦没有回头，“因为这里不属于任何国家。这里是人类的。当我们面对来自星空的威胁时，国界、民族、意识形态……所有这些让我们分裂的东西，都必须暂时放下。如果放不下，我就强行把它们按住。”
他转过身，眼睛里有一种年轻军官们从未见过的疲惫与决绝混合的神情。
“启动‘铁幕2.0’协议。全球互联网、卫星通讯、无线电广播，全部接入我们的监控网络。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掌握所有主要国家政府和军队的动态。任何试图阻碍动员的行动，任何可能引发大规模内乱的言论，任何在危机时刻谋求私利的行为——全部压制。”
“这……这是前所未有的监控规模，会侵犯数十亿人的隐私权。”
“隐私权？”雷振邦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如果三十天后我们都死了，隐私权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三十天后我们还活着，我们可以重新讨论权利的边界。但现在，生存是唯一的人权。”
他看着倒计时：二十六天十五小时零一分三十三秒。
“通知陈锋总工，天梯二号的地月运输优先级调整。从现在起，百分之七十的运力用于军事物资和人员运输，百分之二十用于关键工业设备，只有百分之十用于民用补给。月球需要的所有资源，只要地球上有的，优先保障。”
“通知叶薇将军，‘盘古号’舰队获得最高行动权限。他们可以在太阳系任何区域执行任务，无需提前申请批准。如果遇到任何国家的舰船阻碍——包括地球各国的——有权使用最低必要武力清除障碍。”
“通知林海博士和艾莉丝主任，方舟之心的所有算力优先用于军事推演和情报分析。我要知道观察者舰队每一小时的位置变化，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可能的攻击模式，我要知道我们每一个防御节点的弱点在哪里。”
命令一条接一条地下达。参谋团队飞快记录，然后转化为加密指令，通过量子通信网络发送到地球和月球的每一个角落。整个行星的军事机器开始全速运转，就像一头从沉睡中被强行惊醒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
但雷振邦知道，真正的挑战不是启动机器，而是控制机器。动员一旦开始，就会产生自己的动量。征召的士兵需要装备，转产的工厂需要原料，配给制度需要分配网络，而所有这些都需要一个高效的、集权的指挥系统——一个在和平时期会被视为“独裁”的系统。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这是指挥中心里唯一隔音的房间，墙壁里嵌着电磁屏蔽层，连量子通信都无法穿透。他需要这片刻的绝对安静。
从保险柜里，他取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一片向日葵田里笑着。那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拍摄于三十四年前，女儿七岁生日那天。三个月后，妻子因为一场车祸去世。十年后，女儿加入太空军，在月面烽烟中驾驶突击艇攻击叛军轨道站，被防空炮火击中，连同艇上十二名队员一起化作太空中短暂的火焰。
雷振邦抚摸着照片上女儿的脸。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和她通话时的情景。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要执行的是自杀式任务，但她语气轻松：“爸爸，别担心。如果我不去，会有更多人去。而且我是最好的飞行员，我有最大的成功率。”
她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雷振邦就只剩下一个身份：军人。一个守护着人类文明，却没能守护自己家庭的军人。有时候他想，如果当时他利用职权把女儿调离前线，她会不会还活着？但他也知道，女儿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就像他自己永远不会接受在危机时刻逃避责任。
“这次，我要守护所有人。”他对着照片低声说，“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敲门声响起。参谋长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将军，印度和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地区的军队有异常调动。双方都认为对方会利用动员的混乱发动突袭。还有，中东地区有三个国家拒绝执行工业转产指令，他们的领导人说除非联合国通过正式决议，否则他们不会把国家经济转向战时状态。”
雷振邦把照片放回保险柜，锁好。当他转过身时，那个疲惫的父亲消失了，只剩下铁血的防卫部长。
“联系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总参谋长，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未来三十天内在克什米尔开一枪，我的轨道炮平台会同时瞄准新德里和伊斯兰堡的总统府。这不是威胁，这是承诺。”
“至于那些拒绝转产的国家……”雷振邦调出地球资源分布图，“切断他们的能源供应。全球电网和输油管道网络都在我们的控制下，如果他们二十四小时内不改变立场，就让他们的城市陷入黑暗。同时，通过‘铁幕2.0’向他们的民众播放观察者舰队的影像和‘方舟之心’的推演结果。让人民知道他们的政府在做什么选择。”
“这会引发政权更迭，甚至内战……”
“那就让它发生。”雷振邦的眼睛像两颗冰冷的黑曜石，“在文明存亡面前，国家主权是次要的。如果某些政府选择成为人类防御链上的薄弱环节，那我们就换掉这些环节。参谋长，你记住：我们现在不是在玩政治游戏。我们是在为生存而战。所有阻碍生存的，都是敌人。对待敌人，只有一种方式。”
参谋长默默点头，转身去执行命令。
雷振邦重新回到指挥台。大屏幕上，全球动员的实时数据正在滚动：征召人数已达到四百二十万，工业转产完成度百分之十七，轨道防御平台建造进度百分之六十三，民众恐慌指数正在上升但尚未突破警戒线……
还不够快。还需要更快。
他接通了与月球的专线。林海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张弦理论实验室。
“林博士，我需要你帮个忙。”雷振邦说，“‘方舟之心’能否模拟全球动员的最佳路径？我需要知道在有限的时间里，如何分配资源、如何安排优先级，才能最大化我们的防御能力。”
林海看起来也很疲惫，但眼睛依然锐利：“可以模拟，但这需要接入全球的经济、工业、人口数据。而且模拟本身会消耗大量算力，可能影响对其他威胁的推演。”
“那就接入。我给你最高数据权限。”雷振邦说，“至于算力……艾莉丝主任的新状态，是不是能够提升方舟之心的计算效率？”
林海沉默了几秒：“可以。但她与默斯代码、前代文明遗存的融合还不稳定。过度使用可能导致她……”
“我知道风险。”雷振邦打断他，“但请转告艾莉丝主任：三十亿儿童正在睡梦中，他们的父母正在为他们明天的早餐忙碌，老人们正在公园里散步，恋人们正在星空下许下誓言。他们不知道威胁正在靠近，因为他们相信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守护他们。我们不能辜负这种信任。即使代价是我们的灵魂。”
通讯结束后，雷振邦独自站在指挥台前。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读过的二战史，想起那些在战争初期做出艰难决定的政治家和将军们。他们被后人评判、赞扬或谴责，但很少有人真正理解那些决定是在怎样的压力、怎样的不确定性下做出的。
历史不会记住细节，只会记住结果。如果我们赢了，今天的一切都会被美化为“英明决策”。如果我们输了，这一切都会成为“疯狂独裁”的证据。
但雷振邦不在乎历史如何评价他。他只在乎三十天后，那些在向日葵田里笑过的孩子，还能不能继续笑下去；那些在星空下许愿的恋人，还能不能继续相爱；那些相信被守护的人们，还能不能继续相信。
倒计时在跳动：二十六天十四小时十一分零七秒。
全球动员的机器已经全速运转。冲突、反抗、混乱正在发生，但整体上，人类文明正在转向战时轨道。就像一艘巨大的星舰，在船长的命令下，全体船员奔向战斗岗位，即使有些人还在质疑船长的决定。
雷振邦看着屏幕上那个蓝色的星球。他的星球。他发誓要守护的星球。
“我们会活下来的。”他低声说，不知是在对谁承诺，“不管要踏过多少荆棘，不管要背负多少罪孽，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因为生命，即使在宇宙的尺度上微不足道，也值得战斗到最后一刻。
因为文明，即使充满了缺陷和矛盾，也是亿万年来偶然诞生的奇迹。
因为人类，即使渺小、脆弱、愚蠢，也依然在仰望星空，依然在尝试理解，依然在黑暗中点燃篝火。
而这些，都值得守护。
雷振邦坐回指挥椅，开始处理下一批紧急事务。他的手很稳，他的眼神很冷，他的心很硬。
因为这是战争。而他是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