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骨笛
我在泰山景区做挑山工的第三个月,遇见了那个吹骨笛的老人。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山上游人比往常多了三成。我挑着二十斤重的矿泉水和方便面,刚过中天门,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那声音不像竹笛清亮,也不像陶笛温润,带着股说不出的涩意,像生锈的铁片在刮骨头,顺着风钻进耳朵里,让人后颈的汗毛直竖。
我放下担子歇脚,往笛声来处望去。不远处的十八盘石阶旁,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人。他头发全白了,挽成个髻用木簪别着,手里拿着支两指宽的笛子,笛身是黄白色的,泛着陈旧的光泽。奇怪的是,周围那么多游客,却没人靠近他,连拍照的都没有,仿佛他周围有个无形的圈。
“师傅,歇会儿?”我递过去一瓶水。老人抬头看我,他的眼睛很浑浊,像是蒙了层雾,却能准确地接住水瓶。“小伙子,你是挑山工里最实诚的,”他突然说,“这山,最近不太平。”
我笑了笑,觉得他是年纪大了胡言乱语。泰山是五岳之首,每天那么多游客,还有巡逻的保安,能有什么不太平?可老人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骨笛,又吹了起来。这次的笛声更响了些,调子也变得急促,像是在警告什么。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明明是秋老虎正盛的天气,却像被冰水浇了头。
当晚我住在山脚的工棚里,同屋的老张突然发起高烧,嘴里胡话不断。“别吹了……别吹了……”他反复念叨着,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赶紧找景区医务室的人来。医生量了体温,说有四十度,却查不出原因,只能先挂盐水。
第二天一早,老张的烧退了,却像丢了魂似的,收拾东西就走,说什么也不做挑山工了。“我昨晚梦见好多人在十八盘下面哭,”他脸色惨白,声音发颤,“还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拿着笛子在上面吹,那些人就顺着石阶往上爬,爬一步,骨头就响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天遇见的老人。可没等我细想,工头就催着上工了。这天我要送一批物资到南天门的商店,走的还是十八盘。刚走到昨天老人坐的地方,就看见地上有一支骨笛,正是老人昨天拿的那支。笛身上刻着些奇怪的花纹,像是甲骨文,又像是人的骨头形状。
我捡起骨笛,入手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就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小伙子,把笛子还给我。”是那个老人的声音。我回头,却没看见人,只有石阶上空荡荡的,游客也少了很多,连平时喧闹的导游喇叭声都没了。
“您在哪儿?”我问。“我在你脚下。”老人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带着股泥土的腥气。我低头一看,石阶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缝隙往下流。我吓得手一抖,骨笛掉在地上,滚到了石阶下面。
就在骨笛落地的瞬间,十八盘下面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山体滑坡。我赶紧往下看,只见原本平整的石阶塌了一块,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骨头。那些骨头堆在一起,有大有小,像是人的头骨、肋骨、腿骨,还有些细小的骨头,像是孩子的。
“完了,完了……”老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哭腔,“骨笛断了,镇不住了……”我抬头,看见老人站在不远处的悬崖边,他的灰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体却在慢慢变得透明。“六十年了,我守了六十年,还是没守住……”
我这才想起,工棚里的老人们说过,六十年前,泰山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十八盘塌了一段,压死了很多游客和挑山工。当时政府组织人清理,却怎么也找不到所有的尸体,后来就重新修了石阶,把那段塌了的地方盖了起来。
“那些人,都埋在石阶下面,”老人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几乎要消失了,“我当年是修石阶的工人,亲眼看见他们把尸体埋在下面,还用骨笛镇着,怕他们出来闹事。可现在骨笛断了,他们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游客的脚步声,而是那种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断腿在走路。我回头,看见一群人影从石阶下面爬上来。那些人影没有脸,浑身是血,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还有个孩子模样的人影,手里拿着半块饼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妈妈,我饿……”
我吓得转身就跑,顺着十八盘往上跑。可那些人影跑得很快,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我看见前面有个巡逻的保安,赶紧喊:“快跑!后面有东西!”可保安像是没听见,还是慢悠悠地走着。等我跑近了才发现,保安的脸是青灰色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在往下流血——他早就死了。
我继续往上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南天门,到南天门就安全了。可就在我快要到南天门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沉,石阶塌了一块,我掉了下去。下落的时候,我看见周围全是骨头,那些骨头像是有生命一样,缠住了我的胳膊、腿,还有我的脖子。
“加入我们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柔得像妈妈的声音,“这里很暖和,有很多人陪你……”我感觉有只手摸了摸我的脸,那只手很凉,没有皮肤,只有骨头。我想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骨头把我包裹起来。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见一阵笛声。那笛声和老人吹的不一样,清亮、坚定,像是一道光,穿透了周围的黑暗。我看见一支骨笛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我的手边。那支骨笛比老人的那支大一些,笛身上刻着一个“岱”字。
我下意识地拿起骨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调子,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顺着喉咙传到骨笛里。笛声一响,缠住我的骨头瞬间松了,那些人影也发出一阵惨叫,慢慢退了回去。
我爬起来,拿着骨笛,继续往上跑。这次,那些人影没有追上来,脚步声也消失了。等我跑到南天门,看见景区的工作人员正在组织游客下山,说山上发生了小规模的山体滑坡,要关闭景区。
我把骨笛交给了景区的负责人,告诉他下面发生的事情。负责人听了,脸色惨白,说会向上级汇报。后来,景区关闭了一个月,重新修了十八盘的石阶。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吹骨笛的老人,也没再听见那奇怪的笛声。
可我知道,那些埋在石阶下面的人,并没有消失。有时候,我会在夜里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孩子的哭声。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那支骨笛,想起老人说的话:“这山,不太平。”
现在,我已经不在泰山做挑山工了,回了老家。可我时常会梦见泰山,梦见十八盘下面的骨头,梦见那个吹骨笛的老人。每次醒来,我都会摸一摸枕头下面——那里放着一块从泰山带回来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一个“安”字,是那个老人在我临走前给我的。他说,有这块石头在,那些东西就不会来找我。
可我还是害怕,害怕有一天,石头会失灵,害怕那些埋在泰山下面的人,会找到我,把我带回那个黑暗的、充满骨头的世界。毕竟,我见过他们,听过他们的声音,还拿过那支镇住他们的骨笛——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昨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里面是一支骨笛。那支骨笛和我在泰山见过的一模一样,笛身上刻着奇怪的花纹,入手冰凉。我把骨笛放在桌子上,夜里,它突然自己响了起来。那笛声断断续续的,带着股说不出的涩意,像生锈的铁片在刮骨头,顺着风钻进耳朵里,让人后颈的汗毛直竖——和我第一次在泰山听见的笛声,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们来了。这次,没有人会再拿着骨笛,镇住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