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辽都城虎思斡耳朵(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坐落在楚河河谷,四周雪山环绕,城郭巍峨。这里的建筑风格很奇特——有汉式的飞檐斗拱,有波斯式的穹顶拱门,还有草原部落的毡帐点缀其间。街上行人也是五花八门:契丹人、汉人、回鹘人、波斯人、粟特人,各色面孔,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却奇异地和谐。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拼凑起来的国家。
三十年前,辽国灭亡,宗室耶律大石率残部西逃,在天山南北建立了这个“西辽”。他自称“菊儿汗”(意为“大汗之汗”),延续辽国制度,却也不排斥当地的回鹘、波斯风俗。三十年来,西辽成了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一环,商旅往来,货物云集,倒也维持了一段太平岁月。
可这一切,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
耶律大石死了。
这位一手创建西辽的雄主,在巡视边疆时突发恶疾,三天后就咽了气。临死前,他把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儿耶律普速完叫到床前,只说了一句话:
“西辽……守不住了。找个……找个能守住的人。”
然后便溘然长逝。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耶律普速完坐在父亲的寝宫里,手里拿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密信。
信是从东边来的,送信的人是潜伏在河西走廊的契丹细作。信上说:西夏降了,太子被送去洛阳当人质。女真诸部归附,蒙古称臣。整个东亚,只剩下西域这一片,还在大炎的兵锋之外。
信的末尾,细作用颤抖的字迹写道:“太后,汉人的大军……已经到玉门关了。”
玉门关。
那是中原王朝西出的门户,也是西域东进的门槛。汉朝时,这里是屯兵戍边的要塞;唐朝时,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宋朝……宋朝时,这里早已废弃,成了黄沙淹没的废墟。
可现在,汉人又回来了。
带着崭新的王朝,带着锐不可当的兵锋,带着要一统天下的野心。
“太后,”一个老臣躬身站在殿中,是西辽宰相萧斡里剌,“各部首领都在外面等着……等您的决断。”
耶律普速完抬起头。
她今年二十四岁,却已经做了三年的“承天太后”——父亲耶律大石晚年多病,很多政务都是她在处理。她长得不像传统的契丹女子那样高大健硕,反而纤细秀美,有一双继承自汉人母亲的凤眼。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却锐利得像刀子。
“他们想要什么决断?”她问,声音平静。
“有的说要战,”萧斡里剌苦笑,“说咱们西辽还有十万铁骑,天山南北地形险要,未必守不住。有的说要和……说汉人势大,连金国都灭了,咱们何必螳臂当车?不如遣使称臣,还能保住富贵。”
“还有呢?”
“还有……”萧斡里剌迟疑了一下,“还有人说……说太后您……”
“说我什么?”
“说太后年轻貌美,又是耶律氏嫡系血脉,不如……不如与汉人和亲。”萧斡里剌说完,头垂得更低了,“他们说,只要太后嫁过去,西辽作为嫁妆并入大炎,既能保全耶律氏血脉,又能免去刀兵之祸……”
殿里一片死寂。
耶律普速完看着手里的密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
笑声清脆,像银铃,却让萧斡里剌脊背发凉。
“和亲……”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好啊,那就和亲。”
“太后!”萧斡里剌大惊,“您……您真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耶律普速完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楚河水静静流淌,远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我父亲临死前说,西辽守不住了,要找个能守住的人。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大炎皇帝更能守住这片土地?”
她转过身,看着萧斡里剌:“你去告诉他们:我愿意嫁,但有个条件——不是我做他的妃子,是他娶我做皇后。”
“皇后?!”萧斡里剌差点跳起来,“太后,这……这怎么可能?汉人皇帝已经有皇后了,是那位邵氏,听说贤良淑德,深受爱戴……”
“那就让她做东宫,我做西宫。”耶律普速完淡淡道,“汉人不是有句话吗?‘一国不容二主’,但可以有两位皇后。东宫主内,西宫主外——我要的,是西域这片土地的治理权。”
萧斡里剌彻底懵了。
他以为太后会说些金银财宝、封地爵位之类的条件,没想到……
“太后,您……您这是要……”
“要我父亲打下来的这片江山,不被糟蹋。”耶律普速完走回案前,铺开纸,提笔,“三十年前,我父亲带着两百骑西逃,一路收拢残部,击败塞尔柱人,降服高昌回鹘,才有了今天的西辽。这江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契丹人用血换来的。”
她蘸墨,落笔。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我不能让它在我手里丢了。但如果非要丢,也要丢得有价值——不是被武力征服,是作为嫁妆,换来契丹人在新朝的一席之地。”
信很快写好了。
她吹干墨迹,装入信封,盖上自己的印章——那是一方白玉印,刻着契丹文和汉文两种文字的“承天太后之宝”。
“派最快的马,最得力的人,把这封信送到洛阳。”她把信递给萧斡里剌,“告诉大炎皇帝:耶律普速完愿意嫁,嫁妆是整个西辽。但我要的,不是妃嫔的名分,是共治天下的权力。他若答应,丝路重开,西域永固。若不答应——”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凌厉:
“那就让他的大军,来试试天山的雪,尝尝大漠的沙。”
八月十五,中秋。
洛阳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团圆。皇宫里更是热闹,方腊在太液池边设宴,与群臣共赏明月。
酒过三巡,内侍总管王安悄悄走过来,在方腊耳边低语几句。
方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人呢?”
“在偏殿候着。”
方腊起身,对群臣说了声“朕去更衣”,便跟着王安离开了宴席。
偏殿里,一个风尘仆仆的契丹使者正在焦急等待。见到方腊进来,他连忙跪下,双手奉上那封信:
“西辽承天太后耶律普速完,致书大炎皇帝陛下。”
方腊接过信,拆开。
看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家太后……多大年纪?”他忽然问。
使者一愣,答道:“二十四岁。”
“二十四……”方腊喃喃,“倒是年轻。可她知不知道,朕今年已经三十六了,皇后邵氏也已三十有二?”
“太后知道。”使者鼓起勇气,“太后说,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陛下敢不敢要这份嫁妆。”
方腊笑了。
敢不敢?
这话问得有意思。
“她要西域的治理权,”他问,“那朕派去的官员、驻军,她管不管?”
“管。”使者说,“但要以契丹旧制为主,汉制为辅。官员可以派,但需与契丹贵族共治。驻军可以驻,但不能扰民,军需由西辽供给。”
“好大的口气。”方腊冷笑,“她这是要朕把西域送给她?”
“不是送,是共治。”使者纠正,“太后说,西域不同于中原,民族复杂,信仰多样。强行推行汉制,必生叛乱。唯有契丹人治契丹地,汉人治汉人地,各得其所,才能长治久安。”
方腊盯着使者,看了半晌。
忽然,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圆月。
月光皎洁,洒在太液池上,波光粼粼。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丝绸之路的繁华,想起西域各国的贡使,想起汉唐盛世时,长安城里那些高鼻深目的胡商、僧侣、舞姬……
那是中原王朝最辉煌的记忆。
也是他想要重现的景象。
“告诉你家太后,”他终于开口,“朕答应她。”
使者浑身一震:“陛下……”
“但不是两位皇后。”方腊转过身,“大炎只有一个皇后,就是邵氏。但朕可以封她为‘西域都护’,总领天山南北军政大权。地位等同于藩王,见官大一级,有权任免五品以下官员,调动三万以内兵马。”
他顿了顿:“但有两个条件。”
“陛下请讲。”
“第一,西域必须推行汉文、汉语。学校要教,公文要用,科举要考。三十年内,要让西域一半的人会说汉话。”
使者想了想,点头:“可以。”
“第二,”方腊目光锐利,“西域的军队,必须接受大炎天策府的节制。平时自治,战时听调。若有不臣之心,朕随时可以废了她的都护之位。”
这话说得很重。
使者额头冒汗,但还是咬牙道:“太后……太后说,只要陛下守信,她必不辜负。”
“好。”方腊走回案前,提笔,“朕现在就写回信。”
笔走龙蛇,很快写完。
他盖上玉玺,把信递给使者:“告诉你家太后:朕在洛阳等她。西域的雪化了,路通了,就让她来。朕要亲眼看看,这个敢跟朕谈条件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使者接过信,重重磕了个头,转身走了。
方腊独自站在偏殿里,望着窗外的明月。
王安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真……真要娶那位太后?”
“娶。”方腊说,“但不是为了美色,是为了西域。”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那片广袤的土地。
“你看,从玉门关往西,过哈密,越高昌,经龟兹,抵疏勒,一直到葱岭……这是丝绸之路的主干道。控制了这里,就控制了东西贸易的命脉。”他顿了顿,“耶律普速完说得对,西域民族复杂,强行征服代价太大。不如让她来治,用契丹人管契丹人,用回鹘人管回鹘人。咱们只需要控制住商路、驻军、教育,三十年,五十年……潜移默化,水滴石穿。”
“可……可那位太后,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王安担忧,“万一她起了异心……”
“所以她来洛阳。”方腊笑了,“名义上是成亲,实际上是入朝。只要她在朕眼皮子底下,西域那群契丹贵族就不敢乱动。等她在洛阳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了,再送回西域去继承——到那时,西域就是朕儿子的了。”
王安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想的,不是一代,是三代、五代之后的事。
“那……那皇后娘娘那边?”
“仙英会明白的。”方腊摆摆手,“她是识大体的人。再说了,一个西域都护,又不是真跟她抢皇后之位,她不会计较。”
话虽这么说,可方腊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知道邵仙英对自己情深义重,这些年辅佐自己,打理后宫,从无怨言。现在突然要多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以这么特殊的方式……
“摆驾,”他说,“去皇后那儿。”
坤宁宫里,邵仙英正在教几个宫女做月饼。
面粉、芝麻、枣泥、桂花糖……原料摆了一桌子。她挽着袖子,手上沾满了面粉,正耐心地示范怎么包馅、怎么压模。
“陛下驾到——”
宫女们慌忙跪下行礼。
邵仙英也擦了擦手,正要行礼,被方腊扶住了。
“都下去吧。”方腊说。
宫女们鱼贯退出。
殿里只剩夫妻二人。
“陛下怎么来了?”邵仙英问,“前头的宴席散了?”
“没散,朕有事想跟你说。”方腊拉着她坐下,把西辽来信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妻子的脸色。
邵仙英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笑了。
“陛下是怕妾身吃醋?”
“朕……”方腊有些尴尬。
“陛下多虑了。”邵仙英温声道,“妾身虽然是个妇人,可也懂得轻重。西域事关国家大计,岂能因儿女私情耽误?”她顿了顿,“只是……那位耶律太后,妾身听说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说她虽是女子,却精通兵法,善于权谋。西辽这几年能在强敌环伺下立足,多半是她的功劳。”邵仙英看着方腊,“陛下娶她,是得了一柄利剑。可剑能伤人,也能伤己。妾身只是担心……”
“担心她反噬?”
“是。”邵仙英点头,“契丹人不是汉人,草原上的规矩跟中原不一样。在他们那儿,女人当家做主不稀奇,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也不稀奇。陛下若是把她留在洛阳,西域那边会不会生出变故?若是放她回西域,她又会不会……”
“所以朕才要设安西都护府。”方腊握住她的手,“名义上让她当都护,实际上派咱们的人去当副都护、长史、司马……军政财文,处处制约。她在洛阳,西域的事就交给副手;她回西域,洛阳就有她的质子——互相牵制,谁也翻不了天。”
邵仙英想了想,展颜一笑:“陛下思虑周全,是妾身多虑了。”
“不,”方腊摇头,“你的顾虑是对的。这件事,确实风险很大。可收益也很大——如果成了,大炎的疆域就能直达葱岭,重现汉唐盛景。这个险,值得冒。”
两人相视一笑。
多年的夫妻,早已心有灵犀。
“那……婚礼怎么办?”邵仙英问,“按汉礼还是契丹礼?”
“都办。”方腊说,“先在洛阳办汉礼,昭告天下。然后去西域,办契丹礼,安抚各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征服,是融合。”
“好。”邵仙英起身,“妾身这就去准备。”
“辛苦你了。”
“不辛苦。”邵仙英回头,嫣然一笑,“能为陛下分忧,是妾身的福分。”
她走出殿门,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
方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帮源洞里,那个陪着自己吃野菜、睡山洞的姑娘。
那时的他们,哪敢想有今天?
可今天来了,他们还是他们。
这就够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西方的夜空。
那里,是西域的方向。
是丝绸之路的方向。
是一个崭新时代的方向。
耶律普速完……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但愿你不要让朕失望。
但愿这片古老的土地,能在你我手中,重现它应有的光芒。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八月十五的洛阳城,万家灯火。
而千里之外的西域,一场影响深远的联姻,就这样定了下来。
历史的长河,在这一夜,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