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斋的味道。
清淡,朴素,带着豆腐的豆腥气和青菜的泥土气,还有一点点松针燃烧的烟熏味——那是静慈庵斋堂大灶特有的味道,木柴用的是后山的老松,烧起来会有淡淡的松香。
玉笋闭着眼,鼻子却轻微耸动着,像只嗅到食物的小动物。她的嘴唇嚅动得更快了,喃喃着“师父”,声音轻得像叹息。
玄真子抱紧她,抬头看向冰森林深处的建筑群。风雪中,那味道断断续续,却清晰可辨。不是幻觉——薛驼子也闻到了,他眉头紧锁,烟杆在掌心转了一圈。
“不对劲。”薛驼子压低声音,“这里是影组织的基地,怎么会有静慈庵素斋的味道?还是热乎的,刚出锅那种。”
“陷阱?”玄真子问。
“不像。”薛驼子摇头,“如果是陷阱,应该用更诱人的味道——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而不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素斋。这味道太……太家常了,不像诱饵。”
玉笋忽然动了动,手指抓住玄真子的衣襟,抓得很紧。
“师父……”她又念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急切,“在哭……”
哭?
玄真子和薛驼子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凝重。
“过去看看。”玄真子说,“小心点。”
两人借着冰森林的掩护,缓缓靠近建筑群。越近,素斋的味道越浓,还夹杂着另一种味道——药味。苦涩的药汤味,和素斋的清淡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建筑群外围有围墙,冰砌的墙,高三丈,墙上布满了尖锐的冰刺。围墙只有一处开口,是两扇厚重的铁门——铁门结满了冰霜,但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
门口有两个黑袍人守着,但不是炽影卫。这两人穿着普通的棉袍,手里拿着长矛,冻得瑟瑟发抖,不停跺脚取暖。看模样,像是被掳来的普通人,被迫在这里当守卫。
薛驼子给玄真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绕到围墙另一侧。
这里没人看守,但墙太高,冰面太滑,不好爬。玄真子正要催动冰火之力凝个冰梯,怀里的玉笋又动了。
她闭着眼,右手抬起,朝着围墙方向虚虚一划。
指尖,淡金色火焰飘出,落在冰墙上。
火焰触及冰面的瞬间,冰墙开始……软化。
不是融化,是像面团一样变软、变形。坚硬的冰变成了柔软的、半透明的胶状物,表面泛起涟漪。涟漪扩散,在墙面上“拱”出一道门洞的形状。
门洞成型,边缘光滑,大小刚好容一人通过。
玉笋收回手,继续昏睡。
玄真子看着那个门洞,又看看玉笋,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她昏迷中施展的能力,越来越精准,越来越像……有意识的控制。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两人穿过门洞,进入建筑群内部。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街道纵横,房屋错落,但大部分房屋都空着,门窗破损,积着厚厚的雪。只有中央那条主街有人活动的痕迹——脚印、车辙、还有泼洒出来的药渣。
素斋和药味,都是从主街尽头那栋大房子里飘出来的。
那房子像是庙宇改造的,飞檐翘角,门楣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彩绘。大门敞开着,里面火光晃动,人影憧憧。
玄真子和薛驼子贴着一栋空屋的墙壁,悄悄靠近。
距离十丈时,能听见里面的声音了。
不是人声,是……哭声。
压抑的、细碎的、像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哭声里还夹杂着木鱼敲击的声音——咚、咚、咚,节奏紊乱,时快时慢。
玉笋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睁开眼睛,这次是完全清醒。
瞳孔里的淡金色火纹疯狂旋转,她死死盯着那栋房子,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师父……”她声音嘶哑,“是师父在哭……”
玄真子按住她的肩膀:“冷静。可能是幻术。”
“不是。”玉笋摇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师父敲木鱼……心烦的时候……就是这样敲的……快三下,慢两下……错不了……”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被玄真子死死按住。
“先看清楚。”薛驼子也按住她,“万一里面有埋伏,你这么冲进去,就是送死。”
玉笋不动了,但眼泪还在流。她盯着那扇敞开的门,眼神像要烧穿那栋房子。
薛驼子猫着腰,绕到房子侧面,趴在一扇破窗户下往里看。看了片刻,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朝玄真子招招手。
玄真子抱着玉笋过去,也往窗里看——
房子内部被改造成了巨大的厨房。
十几口大灶沿墙排开,每口灶上都架着大铁锅,锅里煮着东西。左边几口锅煮的是素斋:青菜豆腐汤、炖萝卜、蒸南瓜……右边几口锅煮的是药汤:黑乎乎的汤药翻滚着,散发出刺鼻的苦味。
厨房中央,跪着一个人。
灰色僧衣,光头,背对着窗户,看不清脸。但从身形看,是个中年尼姑。她面前摆着一个小木鱼,手里握着木槌,正在敲——咚、咚、咚,快三下,慢两下,节奏完全和玉笋说的一样。
她一边敲,一边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眼泪一滴滴砸在木鱼上,砸在面前的地砖上。
厨房里还有其他人。
四个黑袍人——这次是真正的炽影卫,胸口绣着扭曲的火焰纹章。他们分散在四角,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尼姑。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鞭子,鞭梢垂在地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尼姑的僧衣后背,有几道裂口,裂口下是红肿的鞭痕。
“师太。”拿鞭子的黑袍人开口,声音嘶哑,“别哭了,赶紧做。大人等着吃药膳呢。”
尼姑没理他,继续敲木鱼。
黑袍人脸色一沉,抬手就是一鞭——
鞭子抽在尼姑背上,僧衣又裂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血渗出来。
尼姑身体晃了晃,但没倒。她停止敲木鱼,缓缓转头,看向那个黑袍人。
窗户外的玄真子看见了她的脸。
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眉眼间有深深的疲惫和痛苦。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平静得可怕。
“贫尼说了,”她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那孩子……不能再喂药了。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喂,会死。”
“死就死。”黑袍人冷笑,“大人要的是他体内的‘茧’,不是他这个人。茧成熟了,他的死活无所谓。”
尼姑盯着他看了三息,然后缓缓摇头。
“你们不懂……”她轻声说,“那茧……是活的。它在吸收那孩子的生机,也在吸收那孩子的‘味’。如果那孩子死了,茧会暴走……会变成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那就不劳师太操心了。”黑袍人收起鞭子,“你只需要按方子做药膳,喂他吃下去,让茧尽快成熟。其他的,大人自有安排。”
尼姑沉默。
她转回头,重新看向木鱼,但没敲。她盯着木鱼看了很久,然后忽然说:“我要见那个孩子。”
“不行。”
“不见他,我怎么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不知道状态,怎么调整药膳的方子?”尼姑声音依旧平静,“你们想要茧成熟,就得让我见他。”
黑袍人犹豫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个同伴,那个同伴点点头。
“一刻钟。”黑袍人说,“只能看一眼,不准碰,不准说话。看完就回来继续做饭。”
尼姑站起来,动作有些踉跄——背上的伤口在流血。她没管,径直往厨房后门走。
四个黑袍人跟在她身后。
窗外的三人立刻缩回阴影里。
等尼姑和黑袍人出了厨房,往后院去,玄真子才低声问玉笋:“是你师父?”
玉笋点头,眼泪还在流,但眼神已经冷静下来:“静慈庵的监院,慧明师太。我八岁入庵,是她一手带大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玉笋摇头,“三年前,师父说要闭关参禅,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庵里说她云游去了……原来是被抓到这里。”
薛驼子皱眉:“他们说的‘孩子’,应该就是那个灵童——火种。影组织抓你师父来,是让她用药膳喂养灵童体内的茧?”
“应该是。”玉笋擦掉眼泪,“师父精通药膳,庵里师姐妹生病,都是她调理的。而且……师父修的也是‘味禅’,虽然没我走得远,但对滋味的理解很深。”
“味禅?”玄真子问。
“佛门的一种修行法门。”薛驼子解释,“以‘品尝’入禅,通过体会食物的本味来参悟佛法。和至味之道有相通之处,但更偏向‘净化’和‘疗愈’。”
玉笋盯着师父消失的方向,忽然说:“我要进去看看。”
“太危险。”玄真子按住她。
“师父在。”玉笋看着他,“而且,我闻到了……精粹石的味道。”
玄真子和薛驼子同时一怔。
“在哪里?”薛驼子急问。
玉笋指向厨房深处——那里有一扇小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淡蓝色的光。
“那扇门后面。”玉笋说,“味道很浓……还有药味、血腥味、还有……茧的味道。”
三人对视一眼。
“我去引开守卫。”薛驼子说,“你们进去找精粹石。记住,拿了就走,别耽搁。玉笋你师父那边……等我们拿到精粹石,再想办法救她。”
玄真子点头。
薛驼子猫着腰绕到前门,掏出一把什么东西——是几颗黑色的、黄豆大小的丸子。他弹指将丸子射进厨房,丸子落地,“噗”地炸开,涌出大量浓烟。
浓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整个厨房。
后院传来黑袍人的呵斥声,脚步声往这边来。
薛驼子转身就跑,边跑边喊:“着火啦!药房着火啦!”
四个黑袍人冲进厨房,看见浓烟,脸色一变,追着薛驼子去了。
玄真子抱着玉笋,趁机溜进厨房,直奔那扇小门。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实验室。
房间不大,摆满了各种器皿:玻璃罐、铜鼎、陶瓮、玉盒。器皿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粉末、结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还有一种……腐败的甜香。
房间中央,立着一座丹炉。
不是普通的丹炉,是饕餮炉——和薛嗔在幻象里展示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号。炉身暗红,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像血管,像神经。炉盖紧闭,但有暗红色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一闪一闪,像心跳。
饕餮炉旁,放着一张冰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是那个灵童。
他赤裸着上身,胸口那枚暗红色的茧已经长到了碗口大,完全破出皮肤,像一颗畸形的心脏长在体外。茧在搏动,一收一缩,每次收缩都从灵童身体里吸走一缕淡金色的气息——那是生机。
灵童闭着眼,脸色惨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
冰床周围,摆着七盏油灯。
灯里烧的不是油,是某种蓝色的液体。液体燃烧时发出淡蓝色的光——正是外面那道光柱的颜色。七盏灯按北斗七星排列,灯焰相连,形成一个光罩,笼罩着冰床和饕餮炉。
而在饕餮炉正上方,悬浮着一枚晶体。
拳头大小,通体湛蓝,内部有液体般的光泽流转。晶体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就散发出一圈淡蓝色的波纹。波纹扫过饕餮炉,炉身的暗红纹路就亮一分;扫过灵童胸口的茧,茧就搏动得更有力。
第三枚地脉精粹石。
玄真子盯着那枚晶体,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和熔心火同源,但属性完全相反。熔心火是地火,炽热、暴烈;而这枚精粹石是地冰,极寒、沉静。
冰火相克,但又同属地脉。
如果能同时炼化这两股力量……
“不能直接拿。”玉笋忽然开口,她盯着那七盏油灯,“那是‘七星锁魂阵’,强行取石,阵法会反噬,那孩子会立刻死。”
“怎么破?”玄真子问。
玉笋没回答。
她挣扎着从玄真子怀里下来,扶着冰床站稳,然后伸手,轻轻按在灵童的额头上。
同息效应发动——不是通过玄真子,是她自己和灵童之间的链接。
灵童体内的情况,瞬间映入她脑海。
茧的根系已经蔓延到全身,和每一处经脉、每一个脏器都缠绕在一起。灵童的生机被吸走了九成,只剩最后一缕,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而更糟糕的是,茧内部,已经孕育出了……东西。
不是火种,是某种更扭曲的、更贪婪的东西。它已经有了模糊的意识,正在疯狂吞噬灵童残存的记忆、情感、甚至人格。
玉笋“尝”到了那东西的“味道”。
贪婪、暴戾、混乱,像一锅煮糊了的、什么调料都往里扔的大杂烩。
她收回手,看向玄真子,眼神决绝:“我要进去。”
“进哪里?”
“茧里。”玉笋说,“用至味之道,把那东西的‘味’改了。改成……无味。无味了,它就失去活性,会暂时休眠。到时候,你取精粹石,我剥离茧。”
“太危险!”玄真子抓住她的手腕,“你现在这状态,进去就是送死!”
“师父教过我。”玉笋看着他,眼神平静,“味禅的最高境界,是‘无味之味’。我虽然没练成,但知道怎么走……而且,那孩子在求救。”
她顿了顿,轻声说:“他叫我……姐姐。”
玄真子愣住了。
玉笋把手抽出来,转身面对灵童。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印——不是道家的印,是佛家的手印。拇指扣中指,余三指伸直,掌心向上,置于胸前。
然后她闭上眼睛,眉心那点淡金火纹大放光明。
火纹脱离眉心,飘出来,落在她指尖。她指尖点在灵童胸口的茧上,淡金色火焰顺着指尖流入茧内。
玉笋的身体开始颤抖。
额头渗出冷汗,脸色迅速苍白。她在消耗自己残存的生机,强行催动至味之道。
玄真子想阻止,但来不及了。
茧忽然剧烈震颤!
暗红色的茧壳表面,裂开无数道细缝。细缝里透出刺眼的金光——是玉笋的至味真火在内部灼烧。
同时,茧开始“惨叫”。
不是声音,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尖啸,像无数根针扎进脑海。玄真子闷哼一声,捂住耳朵,但没用,尖啸直接冲击识海。
玉笋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渗出血丝。
但她没停。
指尖的火焰更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她的嘴唇飞快嚅动,在念什么——不是经文,像是……菜谱?
“去其腥膻,留其本鲜……”
“减其辛辣,增其甘润……”
“化其苦涩,转为回甘……”
每念一句,茧的震颤就弱一分,透出的金光就盛一分。茧壳表面那些暗红纹路开始褪色,从暗红变成淡红,再变成粉红,最后变成……白色。
像被漂白了一样。
一炷香后。
茧停止了震颤。
完全变成了乳白色,表面光滑,不再搏动。透过半透明的茧壳,能看见里面那团扭曲的东西已经凝固了,像一块冻住的油脂。
玉笋收回手,身体一软,往后倒。
玄真子冲上去扶住她,发现她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但眼睛还睁着。
“成了……”她轻声说,“暂时……休眠了。取石吧……”
玄真子把她放在地上,转身看向那七盏油灯。
七星锁魂阵还在运转,但光芒暗淡了许多——茧休眠,阵法失去了主要目标,威力大减。
玄真子双手抬起,左手凝霜,右手聚火,冰火之力在空中交织,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巨手。巨手伸向悬浮的精粹石,在触及阵法的瞬间,七盏油灯同时暴亮!
灯焰暴涨,化作七条火蛇,缠向巨手。
玄真子冷哼,巨手一握,冰火之力爆发——
“咔!”
七条火蛇同时崩碎。
油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阵法破了。
精粹石失去支撑,往下坠落。玄真子伸手接住,入手冰凉刺骨,像握着一块万载玄冰。但他体内的熔心火立刻起了反应,道胎内的红莲绽放,涌出一股温和的热流,抵消了寒气。
冰火相济,道胎的旋转速度忽然加快了一分。
成了。
玄真子收起精粹石,转身去扶玉笋。玉笋已经站起来了,但摇摇晃晃,靠着他才能站稳。
“快走……”她说,“师父……”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
是薛驼子!
玄真子抱起玉笋,冲出实验室,回到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碎了一地,素斋和药汤泼得到处都是。
后院里,薛驼子正在苦战。
不是四个黑袍人,是十几个——刚才的浓烟引来了更多守卫。薛驼子烟杆舞得密不透风,但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已经挂了好几道彩。
更麻烦的是,慧明师太被一个黑袍人挟持着,刀架在脖子上。
“住手!”那黑袍人厉喝,“再动我就杀了她!”
薛驼子停手。
十几个黑袍人围上来,刀剑指向他。
挟持慧明师太的黑袍人看向玄真子和玉笋,冷笑:“把精粹石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玄真子没动。
玉笋盯着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师父……”
慧明师太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愧疚,有欣慰。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脖子上的刀紧了紧,她只能沉默。
“我数三声。”黑袍人说,“一——”
玄真子忽然动了。
不是往前冲,是往旁边踏了一步,右手抬起,掌心冰火太极图浮现,一掌拍在厨房的墙壁上。
墙壁是石砌的,厚重坚固。
但在冰火之力的冲击下,墙壁“轰”地炸开一个大洞!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趁这瞬间的混乱,玄真子左手一扬,几道冰锥射向挟持慧明师太的黑袍人。黑袍人挥刀格挡,慧明师太趁机挣脱,扑向玉笋。
“走!”玄真子抓住慧明师太,另一只手抱起玉笋,冲向那个破洞。
薛驼子紧随其后,烟杆横扫,逼退追兵。
三人冲出厨房,在建筑群里狂奔。
身后,黑袍人紧追不舍,还有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基地都被惊动了。
“往北!”慧明师太忽然开口,“北边围墙有个暗门,通向外面的冰谷!”
玄真子立刻转向。
一路冲杀,又解决了七八个黑袍人,终于看到北边围墙。围墙下果然有道小门,门被铁链锁着。
玄真子一掌劈断铁链,踹开门。
门外是陡峭的冰坡,往下延伸,深不见底。
“跳!”慧明师太说,“下面有冰河,能接住!”
追兵已经到身后。
玄真子一咬牙,抱着玉笋,纵身跳下。
薛驼子和慧明师太紧随其后。
四人坠入黑暗。
耳边风声呼啸,身体急速下坠。约莫三息后,“噗通”几声,先后砸进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刺骨,但流动不急。四人浮出水面,顺着水流往下漂。
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
漂了约莫一里,河道变宽,水流平缓。玄真子拖着玉笋游到岸边,薛驼子也拖着慧明师太上来。
四人瘫在冰岸边,大口喘气。
玉笋已经昏过去了,脸色白得像死人。玄真子立刻催动道胎,给她渡生机。
慧明师太跪在玉笋身边,颤抖着手抚摸她的脸,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师父……”玉笋在昏迷中喃喃。
“为师在。”慧明师太握住她的手,“傻孩子……你怎么来了……”
“来救您……”玉笋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笑,“还有……馋您做的……素斋了……”
慧明师太泣不成声。
薛驼子在一旁调息,身上伤口还在流血。他撕了块布条草草包扎,然后看向慧明师太:“师太,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抓到这里?”
慧明师太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三年前,她云游至北方,偶然发现了一处上古遗迹——就是这片建筑群。她在遗迹里找到了一些古籍,记载着悬壶一脉的秘辛和“味禅”的源头。
她在此闭关参悟,没想到引来了影组织。
影组织当时正在寻找“味禅”传人,因为他们培育的饕餮茧需要特殊的“滋味”喂养,才能稳定成长。他们抓住了慧明师太,逼她用药膳喂养茧。
这一喂,就是三年。
“那孩子……是半年前送来的。”慧明师太声音哽咽,“他们说他是什么‘火种’,体内有茧。我本来不想管,但看见那孩子……才八岁,瘦得皮包骨头,天天哭……”
她顿了顿:“我就偷偷调整药膳,尽量减缓茧的成长速度,想找机会救他出去。但没想到,他们察觉了,开始用鞭子逼我……”
玉笋握住她的手:“师父受苦了……”
“是为师无能。”慧明师太摇头,“救不了那孩子,也救不了自己。”
玄真子忽然问:“他们说的‘大人’,是谁?”
“不知道。”慧明师太说,“我只见过黑袍人。但听他们谈话,那位‘大人’似乎在策划一个大计划——要用七枚地脉精粹石,结合饕餮茧,培育出完美的‘人造火种’。然后取代真正的熔心火,掌控天下地脉。”
薛驼子脸色一变:“金身计划!”
“什么?”慧明师太问。
薛驼子简单解释了影组织和薛嗔的事。
慧明师太听完,沉默良久,然后说:“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的基地不止这一处。冰渊这里只是培育茧的地方,真正炼制火种的地方,应该在……地脉交汇之处。”
“哪里?”玄真子问。
“不知道。”慧明师太摇头,“但我听他们提过一个名字……‘归墟’。”
薛驼子倒抽一口冷气:“归墟?!那不是传说中的万水之源、万火之终吗?师父说过,归墟是地脉的‘终点’,所有地脉能量最终都会流向那里——如果在那里炼制火种,确实能最大程度吸收地脉能量!”
“归墟在哪里?”玄真子问。
“不知道。”薛驼子苦笑,“悬壶一脉找了上千年,也没找到确切位置。只留下一些零碎的记载,说归墟‘无定所’,会随着地脉流动而移动。”
线索又断了。
但至少知道了一个名字。
玄真子低头看玉笋——她气息稳定了一些,但生机流逝的速度并没有减缓。三天期限,已经过去了一天半。
还剩一天半。
必须尽快找到下一枚精粹石。
“师太。”玄真子看向慧明师太,“您知道下一枚精粹石可能在哪里吗?”
慧明师太想了想:“我听他们提过……下一站是‘西漠’,那里有一枚‘地沙精粹石’,属性是‘土’。再下一站是‘东海’,有一枚‘海渊精粹石’,属性是‘水’。集齐五行精粹石,再加上‘熔心火’和‘地冰精粹石’,七枚齐全,就能开启归墟之门。”
西漠,东海。
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隔万里。
时间不够。
玄真子的心沉了下去。
慧明师太看出他的忧虑,轻声说:“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争取时间。”
“什么办法?”
“用我的生机,给她续命。”慧明师太平静地说,“我修味禅四十年,生机虽不如熔心火精纯,但胜在‘平和’,能暂时稳住她的道基。”
玄真子一怔:“您会……”
“会损寿。”慧明师太笑了笑,“但贫尼今年五十三,足够了。玉笋这孩子……是我带大的,像女儿一样。救她,我心甘情愿。”
玉笋猛地睁眼:“不要……”
“听话。”慧明师太按住她的手,“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她盘膝坐下,双手握住玉笋的手,闭目,开始运转味禅。
淡淡的、乳白色的光从她身上升起,顺着双手渡入玉笋体内。玉笋的身体开始回暖,脸色渐渐红润,但慧明师太的脸色却在迅速苍白。
她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皱纹爬上眼角,皮肤失去光泽。
但她嘴角带着笑。
一炷香后。
慧明师太松开手,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薛驼子扶住她,搭了搭脉,脸色凝重:“师太,您……”
“无妨。”慧明师太摆摆手,看向玉笋,“给她续了……五天。加上原来的三天,一共八天。八天内,你们必须集齐剩下的精粹石,找到归墟,重塑她的道体。”
八天。
西漠,东海,还有不知在哪里的归墟。
玄真子握紧拳头:“足够了。”
慧明师太笑了。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递给玉笋。木牌上刻着一朵莲花,莲花下有两个小字:味禅。
“这是为师……最后的礼物。”她说,“里面是我四十年的‘味觉记忆’。你融合了,对至味之道的领悟能更进一步。”
玉笋接过木牌,眼泪汹涌而出。
慧明师太又看向玄真子:“照顾好她。”
玄真子重重点头。
慧明师太闭上眼睛,靠在薛驼子肩上,气息渐渐微弱。
“师父……”玉笋哭出声。
慧明师太没睁眼,只是轻声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体开始化作光点。
不是消散,是……融入木牌。
光点汇聚,没入木牌上的莲花刻痕。莲花亮起柔和的白光,然后渐渐暗淡,恢复成普通的木牌。
只是木牌的温度,变得温暖。
像一个人的体温。
玉笋死死攥着木牌,攥得指节发白。
玄真子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薛驼子站起来,看着冰河对岸——那里,影组织的追兵又出现了,正在沿河搜索。
“走吧。”他说,声音沙哑,“去西漠。”
玄真子抱起玉笋,最后看了一眼慧明师太消失的地方,然后转身,踏入风雪。
身后,追兵的叫嚣声越来越近。
前方,是无尽的冰原和未知的征途。
但这一次,他们有了八天时间。
和一块温热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