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扁在昏沉与剧痛的边缘浮沉了整整一天一夜。意识时而清晰,能听见身边压抑的啜泣与低语;时而模糊,坠入满是狰狞毒雾与扭曲光影的噩梦。
每一次挣扎着想要醒来,胸口旧伤处那被毒气侵蚀后的残余隐痛,就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将他钉回虚弱的深渊。
当他终于真正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溶洞顶壁嶙峋的阴影,被一盏豆大的油灯晕染成晃动的、柔和的暖黄色。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混合了多种药材与艾草熏烧的气味,但其中一缕清新的、略带苦意的药香,格外鲜明。
他试图挪动一下,浑身却像被碾过一般酸痛无力,尤其是胸口,虽无之前那种噬骨的剧痛,却沉沉地闷着,呼吸都有些费力。
“先生!您醒了!”柱子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紧接着,红牡丹憔悴却欣喜的脸庞出现在视野上方,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颜色清亮的药汁。
“胡先生,您可算醒了……”红牡丹眼圈一红,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快,把这碗药喝了,是您定下的方子,减了分量,专门给您调理的。”
胡老扁就着红牡丹的手,慢慢将温热的药汁饮下。药味甘苦相兼,入腹后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向四肢百骸弥散,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与滞涩感。他能分辨出,这正是自己昏迷前最后定下的解毒方剂,只是附子、细辛等峻药分量大减,增了扶正固本的黄芪、当归,蚤休依旧保留。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一天一夜还多。”柱子连忙递上温水,“先生,您可吓死我们了!”
“外面……情况如何?方子……用了么?”胡老扁更关心这个。
柱子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语气激动起来:“用了!先生!您拿命换来的方子,神了!石虎哥服药两次,热退了,身上不酸了,虽然还有些没力气,但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其他症状轻些的兄弟和寨民,按照您方子调整分量服用,大部分都见好了!有几个原来吐得厉害的,加了您说的生姜和黄连,也压下去了!寨子里石老爹他们按方配药,也救了好些人!”
好消息如同强心剂,让胡老扁精神为之一振。他勉力想坐起来,红牡丹和柱子连忙扶着他,在他背后垫上叠起的薄被。
“王队长呢?老耿那边有什么消息?”胡老扁追问。
“王队长带着人,照着您的方子,连夜配制了大量基础解毒药,分成小包,正通过咱们能联系上的各村各寨可靠的人,还有石家寨的猎户们,秘密往周边送,告诉乡亲们提防鬼子假药,先喝这个顶一阵。老耿叔……”柱子压低声音,“他带人冒险潜进县城附近,想办法从‘济生堂’义诊摊子上,‘拿’回来几颗他们的‘特效药’蜡丸,刚送回来不久,王队长正和石老爹他们在外面研究呢。”
拿到了鬼子发放的“解药”样本?胡老扁眼中精光一闪:“扶我出去看看。”
“先生,您这身子……”红牡丹急道。
“不妨事,死不了。”胡老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毒根虽被拔除大半,但元气大伤,需长期静养。可眼下,一分一秒都关乎无数人性命,关乎这场无声战争的胜负,他躺不住。
柱子和红牡丹拗不过他,只好小心搀扶着他,慢慢走出作为病房的小岔洞,来到外面较大的一处溶洞空间。这里被临时布置成了“指挥所”兼“化验处”。
王雷、老耿、石老爹,还有两名识字的游击队员正围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桌上铺着油布,摆放着几盏汽灯,一些瓶瓶罐罐,以及几颗被小心剥开蜡封的、黄豆大小的灰褐色药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胡老扁配制的解毒药截然不同的、甜腻中带着化学制品气息的怪味。
见胡老扁出来,王雷等人又惊又喜,连忙搬来凳子让他坐下。
“老胡,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王雷看他脸色苍白如纸,急道。
“我没事。药丸检查得如何?”胡老扁摆摆手,目光直接投向桌上。
石老爹拿着一个放大镜,正对着其中一颗药丸的切面仔细观察,闻言抬头,神色凝重:“胡神医,您醒了就好。这药丸……古怪得很。老夫从未见过如此配比。”
他指着药丸切面:“您看,外层是糖衣,里面是灰褐色药粉。用银针试过,外层无毒,内层……初试也无明显剧毒反应,但针尖略有晦暗,绝非良药。”
老耿补充道:“我们抓了个落单的、领了药偷偷藏起来的二狗子(伪军),逼问了几句。他说这药叫‘东亚共荣强身丸’,是皇军……呸,是鬼子发的,吃了确实能精神一会儿,但过几个时辰就更乏,心里还空落落的,老想再吃。他偷藏是想着多弄点去卖钱。”
“精神一会儿,过后更乏,还想再吃……”胡老扁喃喃重复,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示意柱子取来一点药丸内层的粉末,放在白纸上,自己凑近仔细观察,又极其轻微地嗅闻。
甜腻的化学气味更浓了,掩盖下,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某些西域传入的、带有致幻或麻醉作用的植物干燥后的气息(他曾在沪上租界的外国药房隐约闻到过类似气味)。更关键的是,粉末的质地和颜色,让他联想到一些……非天然矿物的东西。
“取一点,用火烧一下看看。”胡老扁吩咐。
柱子用铜匙取了些许粉末,移到灯火上灼烧。粉末并未剧烈燃烧,而是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出一股带着甜腥味的白烟,残留物是黑色焦状,气味刺鼻。
“不是寻常草药灰烬。”胡老扁眉头紧锁,又让柱子取少量粉末溶于清水。水变成浅褐色浑浊液,静置后沉淀物细腻,不似植物纤维。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结合症状——短期提振,长期萎靡依赖;结合这药丸的古怪成分与气味……
“此药丸中,恐怕混杂了提神刺激与麻醉成瘾之物!”胡老扁声音低沉,带着寒意,“前者或为咖啡因、麻黄之类西药提取物,能短时刺激神经,令人感觉‘精神’;后者则可能是鸦片类制剂(如吗啡)或其他能导致依赖的化学品,初期能缓解部分不适,但很快形成依赖,停药则痛苦不堪,且进一步损害神智体魄!”
他看向王雷和老耿,目光如刀:“鬼子好毒的心思!他们先投慢性毒物于水源,让百姓生病;再发放这掺了刺激与成瘾成分的假‘解药’,让百姓短期内感觉‘有效’,从而信任他们,依赖他们!长此以往,中毒者不仅身体被水源之毒慢慢侵蚀,精神与意志更会被这‘药丸’控制,成为行尸走肉,任其摆布!甚至,为了得到更多‘药丸’,不惜出卖同胞、充当眼线!”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汽灯燃烧的嘶嘶声。所有人都被这连环毒计的阴险与深远震撼得说不出话。这已经不单单是杀人,这是要从肉体到精神,彻底奴化一片土地上的生灵!
“必须立刻揭穿!彻底公开!”王雷一拳砸在桌上,牙关紧咬,“还要找到他们制作、存放这些毒药和假药的地方,端了它!”
胡老扁却缓缓摇头,因激动而咳嗽了几声,平复后道:“公开揭露是必须,但需讲究方法,否则可能打草惊蛇,或引发百姓恐慌混乱。端掉窝点更是长远目标。眼下最急迫的,是破解水源之毒的源头。”
他指向那些药丸:“此物虽毒,尚属‘解铃’之范畴,我们已知其害,便能防范、揭露、寻找替代真解药。但水源之毒,才是‘系铃’的根本。若不彻底弄清其毒性根源、传播方式,并找到普适、易得的解毒或净化之法,我们永远被动。鬼子可以不断变换投毒地点和方式,我们防不胜防。”
“可这毒物诡异,连您也是以身相试才找到化解之方,又如何能普及?咱们哪有那么多‘蚤休’?”老耿皱眉道。
胡老扁的目光,落在了自从他出来就一直沉默思索的石老爹身上。“老爹,您老久居山林,识遍百草。您细想想,这山中,可有什么常见的、甚至被视为杂草的植物,其性味功效,与蚤休有相近之处?或者,有没有什么本地人常用的、解山岚瘴气、或解某些食物药物中毒的土方子?不一定完全一样,只要沾边,或许便能从中找到替代、简化之方。”
石老爹捻着花白的胡须,浑浊的老眼望着洞顶,陷入长久的回忆。洞内安静下来,只有他偶尔的呢喃自语。
“蚤休……苦寒,清热解毒,散结消肿,解蛇毒、虫毒、痈疽毒……”石老爹慢悠悠地念叨着,“山里像它这般能解毒的……半边莲?不对,那是利尿消肿,解蛇毒强些……鬼针草?太常见,清热利湿可以,散结力不足……白花蛇舌草?好东西,清热利湿解毒,对痈肿有效,但咱们这后山背阴处才有,不多……”
他忽然顿了顿,抬眼看向胡老扁:“胡神医,您说这毒阴寒沉滞,又带点郁火,遇虚则入……俺倒想起一样东西,老辈人叫它‘拦路虎’,也叫‘穿破石’。这玩意儿满山都是,砍柴都嫌它硬扎手,根茎尤其硬,能入药,味道苦辛,性子……算是平偏微温吧?”
“穿破石?”胡老扁精神一振,《本草纲目拾遗》中似有提及,但记载简略,“老爹细说。”
“这‘穿破石’,祛风利湿,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山里人摔伤瘀血、关节风湿痛,有时用它煮水喝或捣烂外敷。老
话还说,它能‘破一切痈疽瘰疬’,‘解无名肿毒’。俺琢磨着,它这‘破’和‘散’的劲儿,跟蚤休的‘散结’是不是有点像?而且它性子不寒不热,或许正好不助那毒物的寒或火?就是味道冲,劲道猛,平常不敢多用。”石老爹一边回忆一边说。
胡老扁脑中飞快地将穿破石的药性与那水源之毒的特性进行比对。毒滞经络,需开通破散;毒结深处,需有力透达;毒性矛盾,需药性平和或巧妙配伍以制衡……穿破石的“破血通经、散瘀消肿”,或许正是打开毒郁结滞的一把钥匙!虽然其解毒记载不明,但“解无名肿毒”的民间说法,值得深究!
“此外,”石老爹又补充道,“俺们山里人若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有些轻微中毒迹象,有时会急用新鲜雷公藤的嫩叶尖,极少量,捣汁灌服催吐解毒。但这雷公藤本身有大毒,用量必须极其谨慎,稍多即致命,寻常人绝不敢用。”
雷公藤!胡老扁心中又是一动。此乃 剧毒草药,但中医亦有“以毒攻毒”的极限用法。其毒烈峻猛,若能在严格控制下,或许能克制某些极其阴秽沉疴之毒?但这风险太高,非万不得已、且必须有精准掌控不可尝试。
思路仿佛被打开了一道缝隙。胡老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柱子,记录。下一步,我们兵分三路。一路,由柱子负责,继续按现有方剂大量配制备用,并尝试在方中加入少量穿破,观察药效增减变化,寻找可能替代或增强蚤休的配伍。注意,穿破石需久煎缓其烈性。”
“第二路,请石老爹召集寨中熟悉草药的老人,全力搜寻、辨认、采集穿破石、白花蛇舌草等可能具有类似‘破结解毒’功效的本地常见药材,并记录其生长习性、采集时节、处理方法。我们要建立自己的‘解毒药材库’。”
“第三路,”胡老扁看向王雷和老耿,目光炯炯,“才是真正的‘破解毒源’!老耿,你立刻挑选最精干的弟兄,带上我们从黑风隘和各地取得的毒物样本,以及这‘东亚共荣强身丸’,想办法秘密送往我们在山外可能联系的、信得过的、有化学或西医背景的爱国人士手中——比如省城教会医院的陈医生,或者曾在报上发文抨击日寇的柳教授。请求他们利用实验室设备,尽力分析这些毒物的确切成分、化学结构!只有弄清它到底是什么,我们才能从根子上找到最有效的破解之道,甚至……可能的话,揭露其违反国际公法的战争罪行!”
王雷重重点头:“不错!咱们山里郎中辨药性,山外专家析成分!双管齐下,就不信破不了它这鬼毒!”他随即皱眉,“只是这送样本出去,路途遥远,关卡重重,风险极大。”
“所以必须周密计划,人选要绝对可靠,路线要绝对隐蔽。”胡老扁沉声道,“样本必须妥善密封,分多处携带。此事,就拜托老耿了。”
老耿挺直腰板,肃然道:“胡先生放心,王队长放心!就算拼了命,我也一定把东西送到,把消息带回来!”
部署已定,众人分头行动。胡老扁被红牡丹强行扶回休息处,但他靠在铺位上,脑中依然飞速运转。穿破石……雷公藤……化学分析……一个个念头碰撞、交织。
洞口外,天色渐暗,山风呜咽。但在这幽深的溶洞里,一股由智慧、勇气、牺牲与不屈意志凝聚的力量,正如同地火潜行,坚定地向着那弥漫的毒雾根源,掘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