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寒风在窗外呼啸,卷起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何大炮家低矮的木刻楞房里却异常安静,只有油灯如豆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将熊哥和林墨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何大炮的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随时都会融入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黑土地。在漫长的沉默后,熊哥与林墨对视一眼,终于决定将那个埋藏许久的秘密,向这位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老人和盘托出。
“干爹……”熊哥的声音沙哑,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老人枯瘦的手掌,“有件事……一直没敢告诉您……”
林墨接话,语气沉凝:“何叔,是关于秀芹姐男人的事。”
老人的眼皮微微颤动,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示意他们说下去。
熊哥深吸一口气,从那个夏日他们如何到泡子里打鱼开始讲起,讲到何秀芹的丈夫赵四如何在供销社的收购站见财起意,如何带着一群手持棍棒刀械的壮汉,如饿狼般一路追踪他们至荒无人烟的冰泡子;那些人如何叫嚣着“东西留下,人沉泡子”,要杀人灭口。
林墨补充着细节,讲到自己是如何凭借手中那支五六半步枪和过人的冷静,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制住对方数人,将他们逼退并控制住,最终将这群无法无天的歹徒一举擒获,交给公安机关。
整个叙述过程中,何大炮一直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房梁,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
当两人讲完,屋内陷入长时间的寂静,熊哥和林墨都低下了头,等待着老人的责备——毕竟,他们送进监狱的,是他亲生女儿的丈夫。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良久,何大炮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叹息又似轻笑的声音。
“好……好啊……”老人的声音微弱却清晰,“你们两个崽种……做得对……”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他们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老人。
何大炮的眼角渗出两滴混浊的泪,不是为女婿,而是为别的。“这旮旯不比关内啊……”老人缓缓说道,目光变得深邃,“黑土地上,好人多,歹人也多……就拿我来说……”
接下来的话,让熊哥和林墨脊背发凉。
何大炮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千钧地砸在土炕前。油灯昏黄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浑浊却深邃,仿佛能望进几十年前的腥风血雨里。
“崽子们,”他喉头滚动,气息微弱却清晰,“你们认识的何大炮,是扛过枪、打过狼、护过屯的何大炮。可民国二十八年的那个何大炮……嘿,是另一副德行。”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仿佛穿透了时间。
“那一年,关内乱,关外也乱。活不下去啊……我那时年轻,血热,胆子野,跟着一伙胡子上了山。大当家报号‘黑风’,我们真就像一股黑风,刮过商道。”老人顿了顿,喉间发出类似风穿过破窗的嗬嗬声,“抢过贩皮货的商队,刀架在人脖子上,看他们尿裤子……手里那杆老套筒,沾过血,热的、腥的。”
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炕席上摩挲,仿佛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什么。
“后来世道稍安,我下了山,想凭本事吃饭,钻老林子打猎。可好猎场就那么几块,抢食的人多。”他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古老的冷酷,“有一回,跟一伙鄂伦春人争一片鹿多林子。他们围猎厉害,我们争不过……我就使了坏。”
熊哥和林墨屏住呼吸,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我摸清了他们追鹿的路线,提前在他们必经的一个山口子外头,用死羊羔子引来了好几群饿狼……第二天,他们进去了……就没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老人闭上眼睛,浑浊的泪从眼角挤出来,“听着狼嚎人叫,我蹲在山梁子后面,浑身哆嗦,不知道是怕还是兴奋。”
最沉重的 坦白在最后。他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房梁,仿佛那对鹿角就挂在那里。
“还有一回,在老黑山深处,撞上一头罕见的白袍子(白化马鹿)。那鹿角,玉一样!我和另一个从吉林来的老猎手同时发现的。林子深,除了我俩,没第三个人知道。”他喘了口气,每一口都像拉风箱,“我们对着猎物开了枪,鹿倒下了。我们都冲过去……那对鹿角,值大钱,能换几条快枪,还能让一家人几年吃穿不愁。”
“我们俩在鹿尸体前对上眼了……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杀机。”何大炮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他的土铳打过了,还没装药……我举了枪,他对着我笑了,说‘兄弟,至于吗?’……”
话在这里断掉。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良久,他才缓过气,虚脱般地瘫在炕上。
“我放下了枪……”他声音细若游丝,“没下手。但那个念头,像条毒蛇,钻进去就再没出来过。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何大炮就不再是干净的了。”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地压在熊哥和林墨身上。
“这黑土地,养人,也吃人。能让你活成英雄,也能逼你变成恶鬼……心里的野兽,放出来容易,关回去难……”
话语消失在叹息里。那段被血与火、贪婪与恐惧浸透的往事,仿佛一个沉重的魂魄,在这小小的土屋里弥漫开来,让温暖的炕头也变得寒意森森。“那年月,不是你想当好人就能当好人……”老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活下去,比啥都强。”
突然,他的语气变得锐利起来,目光如电般射向两人:“但你们做错了一件事!”
熊哥和林墨心头一紧。
“不该经公!”何大炮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子弹般击中两人的心脏,“赵老四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直接干掉沉泡子里!神不知鬼不觉!他背后也有人……你们经了公,就是把明靶子立在了暗箭前!”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熊哥连忙为他抚背顺气。缓过来后,何大炮死死抓住熊哥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这世道……有时候……白的能变黑,黑的能洗白…你们断了别人的财路,送了别人的人……这个梁子,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