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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家每一任家主注定早亡。
卿如许亦不例外。
灵丹妙药救不了她,她是完全心甘情愿在爱人怀里死去的。
没有人知晓在那个秘境中发生了什么。
南弦月守着爱人的尸体几日几夜,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病态的脸,抱着她冰冷的胸口。
对方留下过遗言。
凡人生老病死实在寻常不过。
只有入土为安,灵魂才可安息。
南弦月最后还是放过了她,亦放过了破碎哀凄的自己。
等着卿家办完了丧事,小狐狸独自守在历代家主的陵墓前,直到十年,百年不曾离开。
身为家主的卿以胧曾劝过他。
可到头来,卿家已然代际更迭,家主的位置早已陌生。
南弦月依旧是孤独的一只狐狸,被狠心抛下的鳏夫。
南玄和白雪自然看不过去,派两个哥哥姐姐——南山忆和白月荷来劝他。
可惜劝不动,将他打晕了,关起来,南弦月爬亦会爬回葱郁的陵墓前守着那具看不出模样的白骨。
痴情的妖怪被困在了爱人的死亡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宛如一块望妻石。
卿如许说过,她会回来的,不会丢下他不管。
他对伴侣的话深信不疑,可在百年孤寂冰冷的岁月里,期盼成了快要见底的祈求垂怜。
南弦月没有意识到的是,契约没能解除。
妖族没有通天的本领,插手人间轮回之事。
当小狐狸绝望之际,他感应到伴侣的气息,不是陵墓中的一副尸骨,而是来自活人的气息。
熟悉又有点陌生。
过去太久,他想念了太久,已然有些记不清卿如许的味道了。
当南弦月在距陵水不远的云州,循着感知来到一处府邸,比卿家小很多。
他站在墙外,听到了一阵哭啼声,有些愣住。
上了屋檐,青年漂亮的狐狸眼眨了眨,垂眸看向底下被抱住轻哄,一月有余,小小的一团人族幼崽。
细看其眉眼,的确和酒酒有些像。
可气息并不是完全相同。
他到了此处后,契约的感知反而完全消失了。
这是卿如许么?
他的伴侣?
南弦月犹豫了,在百年的守望当中沉寂悲戚了太久,久到他无法相信这般好运会降临在他身上。
卿如许真的回来了……
她还那么小一团,南弦月决定再等等,等她长大,他再试探观察对方是否是他要等的那个转世的爱人。
找错了,他宁愿回去守陵。
这般,他会一直躲在暗处,守着她长大,庇护她的性命。
对方五岁时,南弦月才意识到,他的隐匿术对她没用,如今身为林茉的她,原来一直能够看见自己。
真的有转世续缘这一说么?
五年的等待对他来说没什么,只不过从时常守在陵墓前,变成了一月去云州见一次小姑娘。
直到林茉愉悦地坐在他尾巴上rua,并生气地咬了他手腕一口,南弦月感知到那股深入骨髓的酥麻感,他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盼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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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茉从小就聪明,记事很早,梦里常常见到一只漂亮艳丽的狐狸。
她记住了。
直到有一日,她见到了狐狸的化身。
那是第一眼的直觉,那个眉目漂亮的怪人很特别,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
别人似乎看不见他。
可林茉聪明,知晓这种怪事不能说出来,否则会被抓起来。
她只要不被这个艳鬼吃掉就好。
有时候,这个艳鬼坐在屋檐上看她放纸鸢,忽然变得很伤心,手上捏着更加精致却老旧的纸鸢掉眼泪。
他红了眼眶的模样更漂亮了。
小小的林茉从书中得知,这是艳鬼的小手段。
后来,她摸到了这只艳鬼,才发觉,他其实只是一只有着毛绒绒尾巴和耳朵的妖怪而已。
他还会保护自己。
林茉咬了他一口,惊奇地发觉是热的,那便不是鬼。
她醒来只当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是要回家的。
这只妖怪不会拐小孩。
林茉从小都习惯了这只妖怪跟着她,保护她,还被她蛐蛐。
长大一些的小姑娘明白了什么叫做情爱。
这只漂亮的妖怪总是用时而柔软时而寂寞的眼神望着她,仿佛透过她望向了另一个人。
好似他很爱她。
对方亦是一个人族。
人妖殊途,相爱不能相守。
林茉有点生气,很长一段日子都在忽略他的存在。
她又不是替代品。
他的妻子死掉了,就要找相似之人寄情么?
那他可真是活该,活该被妻子狠心抛弃。
渐渐的,林茉又不生气了,反而有些可怜这只妖怪。
每次一到特别的日子,他总会离开一两日,回来后像是被雨淋湿了一般,脸色亦是苍白沉郁,狼狈异常。
他像一团沉默的影子,躲在身后注视着她。
可林茉觉得不该是这样,他们之间不该有牵扯,她梦里的人和这只妖怪分明无比相爱,却被迫分离,这实在让人遗憾。
这大概是一种鳏夫感罢。
狐狸是最为守贞痴情的动物。
只叹人妖殊途,爱得太痛苦。
十几岁的林茉,上书院读了不少书,自己悟出来的道理。
她家底并不丰厚,可胜在父母恩爱开明。
林茉没什么志向,听闻云州边界的浮水宗招弟子,她没试过,测出资质还不错,便想去试试。
她背着包袱,和家中亲人告别后便独自上路。
其实不算独自,没多久她便发现了跟在她身后,从陵水回来的漂亮青年。
十几年的岁月里,他一点变化都没有,面容依旧年轻漂亮,只是气质变得更加冷。
林茉打定主意冷落他,让他死心,她是不会给妖怪作替身的,别蛊惑她这个老实人。
可到了野外,她生不了火,一片漆黑时,又不得不靠这只神通广大的妖怪帮忙让她睡个好觉。
少女抿了抿唇,火光映照着她白荷般脱俗的面庞上,小声道:“你叫什么?多谢你……”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问他的名字。
青年眼眸闪了闪,心口泛起酸涩,不禁有些哽咽,勉强压住,轻声道:“南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