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敛芳殿那片焦黑的废墟,返回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森严秩序的养心殿,这段并不算漫长的宫道,褚烨走得异常艰难。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曳着千斤镣铐。阳光透过廊柱斜射进来,在他眼中却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种刺目的、令人晕眩的白。
怀中阳佩那灼烧般的刺痛已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持续不断的隐痛,如同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疡,而紧攥在掌心的那半截残玉,其冰冷的触感则时刻提醒着他那场刚刚发生的、无可挽回的惨剧。
他屏退了所有随从,只留下福德海一人踉跄着跟在身后。
踏入养心殿那熟悉的、弥漫着龙涎香气息的空间,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喧嚣,也仿佛将他与那个刚刚崩塌的世界暂时隔离。
他走到御案前,并未坐下,只是用那只未握玉的手,死死撑在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背对着福德海,他佝偂着身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
死寂在殿内蔓延。福德海垂首站在不远处,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崩溃却又被强行压抑的、极其危险的气息。那不仅仅是悲痛,更像是一种在极致痛苦中挣扎着凝聚起来的、冰冷的理智。
良久,褚烨才缓缓直起身,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决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传朕旨意。”
福德海浑身一凛,连忙躬身:“奴才在。”
“即日起,封锁揽月轩、静心斋及敛芳殿废墟周边一切消息。宫中凡有议论昨夜火事及月公子者,无论何人,一律杖毙。”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政务,“对外……就宣称月公子旧疾复发,沉疴难起,已于昨夜……病逝。”
“病逝”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描淡写,却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尾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福德海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陛下的用意。陛下这是要强行压下这桩惊天丑闻,无论真相如何,“月公子”卷入大火本身就是丑闻,保全皇室的颜面,或许……也是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保全月公子死后那一点可怜的“清名”?“病逝”总比“纵火自焚”或牵扯“行刺”要好听得多。
“老奴……遵旨。” 福德海声音发颤地应下。
然而,褚烨接下来的话,却让福德海刚刚稍定的心神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另外,” 褚烨慢慢转过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两把刚刚淬过冰的刀子,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你去安排,找绝对可靠、嘴巴严实的仵作,给朕……仔细查验那具从火场中清理出来的尸骸。”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朕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骨骼、年岁、特征……任何蛛丝马迹,都给朕查验清楚!记住,要秘密进行,若有半分泄露……” 他没有说完,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已说明了一切。
“陛下!” 福德海失声惊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这……月公子已然薨逝,如此惊扰遗体,恐……恐于礼不合,也有伤阴德啊!况且……况且那尸身已烧得面目全非,如何能验得明白?”
“礼合?阴德?” 褚烨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而扭曲的弧度,眼中是破碎的疯狂,“朕如今……还在乎这些吗?” 他抬起握着残玉的手,指向自己的心口,“是这里!是这里告诉朕,不能就这么算了!朕要知道真相!活要见人,死……朕也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必须确认。不仅仅是为了平息心中那关于“破庙少年”翻涌而起、几乎要让他疯狂的疑云,更是为了……为了那声“我的孩子”,为了那蜷缩的焦尸腹部可能存在的、属于他血脉的最后痕迹。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来彻底钉死自己的罪孽,或是……抓住那亿万分之一的、连他自己都不敢去奢望的渺茫可能。
“去办!” 他厉声喝道,不容置疑。
福德海看着陛下那如同困兽般绝望而疯狂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只得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老奴……遵旨。定会寻最稳妥的人手,秘密查验。”
褚烨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示意福德海退下。
养心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颓然坐倒在龙椅上,仰头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目光空洞。手中那半截残玉的冰冷,与胸口阳佩那沉甸甸的隐痛,如同两个锚点,将他牢牢钉在这残酷的现实中。
一道旨意,将“月微尘”的死亡盖棺定论,粉饰太平。
一道密令,却在暗地里,试图撬开那已然封闭的棺材,探寻被烈焰掩盖的真相。
表面死水微澜,底下却暗流汹涌。
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下达这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时,怀中那枚阳鱼佩,在那持续的隐痛深处,极其细微地、如同错觉般,再次传来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于灼烧感的……涟漪般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