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崩溃,如同汹涌的浪潮,在将褚烨彻底淹没之后,又缓缓退去,留下了一片布满残骸的、死寂的沙滩。
他依旧跪在焦黑的废墟之中,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身躯因长时间的剧烈颤抖而微微痉挛。泪水与血污混杂在一起,在他俊美却此刻一片狼藉的脸上干涸,留下斑驳的痕迹。那半截残玉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与他掌纹的血肉融为一体。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尖锐的痛楚中浮沉。月微尘护住腹部的模样,那声“我的孩子”,与眼前焦尸蜷缩的姿态,如同最残酷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然而,在这片由悔恨与绝望主导的混沌之中,一丝被长期压抑、甚至被他刻意忽略的疑云,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再次浮现——
那个名字。
“阿烨”。
以及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长河中的,破庙里的少年。
记忆的闸门,因这极致的情绪冲击而松动,一些尘封的细节不受控制地涌现。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在一次宫外险遭不测的逃亡中,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躲进了一座荒废的破庙。
他发了高烧,意识模糊,伤口感染,冷得如同坠入冰窟。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那座破庙里时,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稍小些的少年发现了他。
庙外电闪雷鸣,庙内蛛网遍布,神像斑驳。
那少年穿着一身料子普通却干净的长衫,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记得一双在黑暗中格外清亮、带着关切与警惕的眼睛。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帮他清理了伤口,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着清冽气息的草药敷上,又将身上仅有的、一件半旧的外袍盖在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上。
他在浑浑噩噩中,感受到那少年微凉的手指偶尔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听到少年似乎低声念了句什么,像是某种祈福的咒语,又像是一声叹息。
他在彻底昏迷前,仿佛听到少年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某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唤了一个名字……
是了。
就是“阿烨”。
不是陛下,不是殿下,不是任何尊称,仅仅是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跨越了身份地位的、奇异的熟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等他再次醒来时,风雨已停,破庙中只剩下他一人,身上盖着那件半旧的外袍,伤口被妥善处理,高烧也退了。
若非这些痕迹,他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濒死时的幻梦。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经历,那个雨夜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成了他冰冷残酷的童年记忆中,唯一一点模糊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光。
后来,他登基为帝,权倾天下。猎场遇刺,月微尘为他挡箭,高烧昏迷之中,无意识地、清晰地吐露出那两个字——“阿烨”。
当时,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惊与疑窦丛生!
“阿烨”……这个称呼,除了那个破庙中的少年,还有谁会知道?又怎会从月微尘口中唤出?
他立刻派人暗中调查月微尘的过往,尤其是其年少时的行踪。
然而,所有的回报都显示,月微尘作为玄月教少主,自幼长在玄月教总坛,轨迹清晰,与那座破庙、与他逃亡的路线,似乎毫无交集。更重要的是——长相。
他努力回忆破庙中那张模糊的脸,再对比月微尘那昳丽精致、极具冲击力的容颜,两者之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月微尘的美,是锋利的,带着侵略性的,如同雪山之巅映日的寒梅;而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轮廓,却更偏向清秀温润,如同江南烟雨中的翠竹。
不像。
完全不像。
这个结论,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因那声“阿烨”而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他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月微尘是从别处听闻了这个名字,或许……那根本就是他在高烧中听错了。
他将这疑窦强行压下,用更深的猜忌和掌控欲来掩盖内心深处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他告诉自己,月微尘是玄月教教主,是威胁他江山稳定的隐患,是他需要用尽手段掌控的棋子,绝不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是错觉的童年记忆而动摇。
直到此刻。
直到月微尘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直到那声“我的孩子”与护住腹部的画面成为他永世的梦魇,这被刻意遗忘的疑云,才再次浮出水面,带着更加尖锐的、令人不安的锋芒。
为什么不能确定?
因为证据不足。
因为长相不符。
因为……他不敢去相信,那个曾给过他一丝微光的少年,与这个被他亲手逼入绝境、携子共亡的月微尘,会是同一个人。
那太残忍了。
残忍到足以将他此刻的悔恨与痛苦,放大千百倍。
褚烨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半截沾满血污的残玉,又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依旧带着隐隐灼痛的阳佩。
如果……如果微尘真的是那个少年……
那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他折辱他,强迫他,猜忌他,最终……逼死了他,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这个可能性,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又狠狠地、缓慢地旋转搅动。
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低吼。不,不能想下去!那太可怕了!他必须抓住那些“证据”——不相符的长相,清晰的过往轨迹——来否定这个几乎要让他彻底疯狂的念头。
可是,那声“阿烨”,那高烧中无意识流露出的、与破庙少年如出一辙的关切,还有这阴鱼佩那无法解释的、越来越强烈的感应……又该如何解释?
疑云,如同鬼魅,在他崩塌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更加深沉难测的阴影。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形踉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紧紧攥着那半截残玉,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着一道无解的诅咒。
“回宫。” 他嘶哑地下令,声音破碎不堪。
他需要冷静。他需要……查清楚。活要见人,死……他也要知道,月微尘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