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时间仿佛凝滞。褚烨如同石雕般坐在床榻边,维持着紧握月微尘右手的姿势,目光却不再聚焦于那张苍白的面容,而是穿透了时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混乱的追溯之中。
阿烨……
这两个字,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钥匙,试图开启一扇尘封多年、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心门。
那个破庙,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看不清面容却带着温暖光亮的少年……这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因为这一声无意识的呢喃,骤然变得清晰而尖锐起来。
怎么会是月微尘?
那个记忆中如同小太阳般温暖、会笨拙安慰人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清冷孤傲、智计近妖、手上沾满血腥的魔教教主?
这巨大的反差,让褚烨本能地抗拒。他无法将记忆中唯一的温暖,与眼前这个被他视为危险、屡次试探折辱的囚徒画上等号。
是巧合吗?
是月微尘不知从何处探知了他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故意在昏迷中说出,以此作为最后的保命符或更深的算计?
还是……这世上,当真存在如此荒谬的命运弄人?
帝王的疑心病在此刻攀升至顶点。他需要证据,需要确凿无疑的证据,来证实或推翻这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猜测。
他轻轻松开月微尘的手,为他掖好被角,动作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随后,他站起身,走到外间。
福德海一直守在外面,见皇帝出来,连忙躬身。
“福德海,”褚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密性,“朕要你立刻去办一件事,绝密。”
“陛下请吩咐。”福德海心中一凛,将腰弯得更低。
“去查,”褚烨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确保无人窥听,“去查‘阿烨’这个称呼。给朕查清楚,除了……除了朕幼时那段经历,还有谁知道这个称呼?宫中旧人,当年可能知晓此事的嬷嬷、太监,甚至是……朝中某些与朕相识于微末的老臣,都给朕细细地、秘密地查一遍!记住,要绝对隐秘,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他刻意回避了月微尘的名字,但福德海跟随他多年,立刻明白这调查的起因,必然与里面那位昏迷的月公子有关,而且事关陛下极其私密的过往。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绝不会让第三人知晓。”福德海郑重应下,匆匆离去。
褚烨重新回到内室,却没有再坐下。他站在床榻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昏迷中的月微尘,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如果……如果月微尘真的是那个少年……
这个假设一旦成立,那么他之前所有的行为,都将被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他的沉默与隐忍,是否代表着失望与心寒?
他的舍身挡箭,是否源于深植于过去的那句“我会保护你”的承诺?
而他所有的谋略与锋芒,是否只是在那段温暖记忆破碎后,被迫生长出的、用于自保的荆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刺痛,猛地攫住了褚烨的心脏。他几乎不敢再深想下去。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翻腾。
他一边焦灼地等待着太医们能否创造奇迹,将月微尘从死亡线上拉回,一边又更加焦灼地等待着福德海的调查结果。
期间,太医又来换了一次药,尝试灌了一次参汤吊命。月微尘的情况依旧没有任何起色,高烧不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褚烨的心也随之沉沉浮浮。
终于,在午后时分,福德海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面色凝重,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如何?”褚烨立刻将他带到角落,声音紧绷。
福德海跪倒在地,低声道:“回陛下,奴才依照您的吩咐,动用了所有可靠的眼线和暗桩,秘密查问了所有可能知晓此事的宫中老人,以及几位……与陛下早年相识的勋贵府邸。所有人都表示,从未听闻过‘阿烨’这个称呼。知晓陛下那段往事的旧人本就不多,且大多已在岁月中离散……奴才……奴才未能查到任何线索。”
无果而终。
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让褚烨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查不到来源,意味着月微尘是“刻意探知并利用”这个昵称的可能性降低了。毕竟,如此隐秘的往事,连他动用帝王之力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月微尘一个远在西域的教主,又如何能轻易得知?
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
褚烨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他挥退了福德海,独自一人回到月微尘床前。
此刻,再看着这张脸,感受已然完全不同。
那清冷的眉宇,苍白的肌肤,紧抿的薄唇……他试图从这些熟悉的特征中,找出一点点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可是没有。岁月和经历,早已将一个人打磨得面目全非。
然而,那声依赖又委屈的“阿烨”,却像是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缓地拂过月微尘滚烫的额头,动作间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温柔。
“是你吗……”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懊悔与不确定,“告诉朕……是不是你……”
昏迷中的人,无法给他任何回答。
但褚烨心中的天平,却已经不可抑制地倾斜了。
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那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呼唤,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量。
他开始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月微尘,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那个人。
而这个认知,所带来的冲击与悔恨,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对他所做的一切,囚禁、折辱、猜忌、罚跪……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把利刃,反噬自身,让他痛不欲生。
他错过了那么多年,寻觅了那么多年,最终却以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他最想守护的人。
褚烨颓然坐回锦墩,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微微耸动。
追查昵称,无果而终。
但这场调查,却像是一把钥匙,真正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让他看清了自己那早已深种却不自知的情愫,也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无法挽回的痛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