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又捱过了一个时辰。日头渐高,明晃晃的光线透过窗棂,却照不亮揽月轩内沉郁的阴霾,也驱不散月微尘身上那致命的高热。
褚烨依旧维持着紧握月微尘右手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相触,将他自己的生命力强行灌注到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里去。他一夜未眠,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下颌紧绷,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边缘也垂落了几缕散发,整个人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颓唐与狼狈。
太医们轮番进来诊脉、施针、尝试灌药,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绝望退出去。那些号称能起死回生的猛药,灌进去多少,便沿着月微尘无法吞咽的嘴角流出多少,几乎毫无作用。他背部的伤口在高热下红肿不堪,甚至开始散发出一种不好的气味。
希望,正随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一点点变得渺茫。
褚烨的心,也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一种名为“无力”的感觉,如同毒蔓,缠绕着他这位向来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可以用权势倾轧,用铁血手腕扫清一切障碍,却无法命令死神松开它即将攫取的灵魂。
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住两人交握的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卑微:
“月微尘……你听着……你若敢死,朕便让整个玄月教为你陪葬……你听见没有?”
“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朕就放你走……放你回西域……朕说到做到……”
“别丢下……”
最后几个字,含糊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恐惧与脆弱。
就在他心神俱疲,几乎要被这绝望吞噬之际——
一直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月微尘,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咕噜声。他那被褚烨紧握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褚烨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月微尘?!”
月微尘并没有醒来。他依旧深陷在昏迷的泥沼之中,被高烧和伤痛折磨得神志不清。但他的嘴唇却微微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褚烨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他那干裂苍白的唇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起初,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破碎的音节,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冷……”
“……疼……”
褚烨的心狠狠一揪,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他的寒冷与疼痛。
然而,紧接着,月微尘的眉头蹙得更紧,仿佛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极其不愿面对,又或是极其渴望抓住的画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被高热灼烧得滚烫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开合的速度快了一些,一个清晰了许多、却带着浓重依赖与委屈意味的词语,如同梦呓般,轻轻飘了出来:
“……阿……烨……”
“……阿烨……好疼……”
阿烨?!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在了褚烨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烨……
阿烨?!
这个称呼……这个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要被他自己遗忘的昵称……
怎么会……怎么会从月微尘的口中叫出来?!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他还是那个不受宠、被兄弟欺凌、甚至被弃于宫外自生自灭的落魄皇子时,在那个同样寒冷刺骨的破庙里,那个如同小太阳般突然出现、给他带来食物和温暖、笨拙地替他包扎伤口、陪他度过最绝望夜晚的少年,对他的专属称呼!
那个少年看不清面容,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声带着担忧和笨拙安抚的“阿烨,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束光,是他登基后派人苦苦寻觅多年,却始终杳无音信的……白月光!
月微尘……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称呼?!
难道……难道他……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猜想,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褚烨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直起身,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月微尘那张因高热而痛苦扭曲、却又在无意识中流露出脆弱依赖的脸。
这张脸,绝色倾城,清冷孤傲,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温暖的少年身影,似乎毫无重合之处。
可是……这声“阿烨”……这只有在最脆弱、最无防备时才会流露出的、带着旧日依赖的呼唤……做不得假!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
月微尘初入宫时,那偶尔看向他时,复杂难辨的眼神……
他棋局之上,那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欲言又止的提醒……
他舍身挡箭时,那毫不犹豫、仿佛刻入骨髓的本能……
甚至……更早,在宫宴初见时,那平静表面下,一丝难以捕捉的……波澜?
难道……难道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月微尘?!
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就是如今这个被他囚禁、折辱、猜忌的魔教教主?!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一场刺杀、任何一次朝堂动荡,都更让褚烨心神俱震!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荒谬感、震惊、以及一种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混杂着狂喜、懊悔、心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寻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一直就在他身边!
而他……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囚禁、镣铐、折辱、罚跪……甚至,差点亲手要了他的命!
“月微尘……”褚烨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指尖却抖得厉害,“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然而,月微尘在无意识中吐露了那深藏心底的秘密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之中,呼吸变得更加微弱,对褚烨的呼唤和触碰,再无任何反应。
只有那声带着委屈和依赖的“阿烨……好疼……”,如同魔咒,反复在褚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月微尘了无生气的脸,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疯狂翻涌。
真心,在生死关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流露。
而得知这真相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如此……让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