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的笑声如同夜枭一般,在寂静的大殿中突兀地响起,仿佛要将这一片静谧都撕裂开来。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让人不禁心生寒意。
“陛下,老奴倒是想起了一件趣事。”赵忠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他接着说道,“去岁袁议郎守丧期间,其门下宾客竟然盗掘了窦武的坟墓,还说是要寻找什么……哦,对了,《除阉十策》!”
他的话音刚落,殿尾就传来了几个常侍门生的嗤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袁绍的太阳穴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至极。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所谓的盗掘窦武墓,完全就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当时,他派门客去保护窦氏遗孤,却被人诬陷为盗掘坟墓,而这一切,都是那些常侍门生们的杰作。
袁绍想要开口反驳,却突然瞥见袁隗的嘴唇在进贤冠的垂旒后无声地开合着,他看懂了袁隗的口型——速退。
就在这时,汉灵帝忽然支起身子,他头上的十二旒玉藻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同时也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袁卿。”汉灵帝的声音不高不低,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你叔父上月献给朕的那三十六名采女,可比你这奏疏有趣多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如同洪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大殿。袁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的指甲深深地刺破了掌心,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渗出,染红了他手中的竹简编绳。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的众人,看到了皇甫嵩紧握着的拳头,那拳头在袍袖下微微颤抖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他也看到了卢植手中的笏板,上面竟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显然是因为过度用力而导致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曹嵩身上,只见曹嵩终于捡起了笏板,而那笏板上,赫然有着他昨夜冒险刻下的“十常侍私贩盐铁”字样。
退朝——黄门侍郎的宣告斩断最后希冀。袁绍跪在逐渐散去的朱紫潮水中,听见张让对赵忠轻笑:袁家儿郎的膝盖,比他那《急就章》临得还端正。
袁绍紧盯着案几上那碗未曾动过的黍饭,心中的烦闷如潮水般不断涌上。他猛地伸手,将手边的竹简狠狠地掷向了先祖的牌位。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编绳断裂,竹简四散开来。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守夜的老仆手一颤,竟将灯盏打翻在地,灯火瞬间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袁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紧接着,袁隗的喝骂声从廊下传来:“逆子!你这是要让袁氏的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啊!”
“清誉?”袁绍冷笑一声,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带着丝丝寒意,“叔父,您今日在殿上,可曾听见杨太常咳出的那口血在说什么?他说‘袁氏已死’!”
说罢,袁绍像是被激怒的雄狮一般,抓起案几上那块早已冷透的肉脯,如炮弹一般砸向了墙上的《袁安碑》拓本。
“哗啦”一声,拓本应声而落,烛火也因这剧烈的震动而爆出了灯花。在那一瞬间,火光映照下,碑文上“大雪拒客”的典故显得格外清晰。
那位以清贫着称的袁家先祖,此刻在拓本里却仿佛模糊成了一团墨渍,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和事迹。袁绍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他想起了逸园的那个清晨。
那时,阳光正好,曹操指着满池残荷,对他说:“本初,你看,这枯败的莲房,最容易藏着暗流啊。”
在另一处池塘边,残荷凋零,一片萧瑟。荀彧静静地坐在池畔,他的指尖轻触着手中的《盐铁论》竹简,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松烟墨的香气与池畔残荷的涩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
突然,荀彧抬起头,目光投向正在擦拭剑刃的曹操,曹操的动作优雅而利落。荀彧少年的嗓音在山间雾气中显得格外清亮,他开口问道:“平思,你认为本初兄此番死谏,当真毫无意义吗?”
“你觉得呢?”曹操不答反问。
荀彧凝视着曹操,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本初兄的死谏,或许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并无实际效果,但我相信他的坚持和勇气并非徒劳。”
曹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他的袍袖轻轻掠过石案上的星辰剑,剑身反射出他嘴角的那一抹冷笑。曹操说道:“平思啊,本初此举,好比往沸鼎里添凉水,鼎未冷,水已沸。”
说罢,曹操忽然以剑尖挑起池面的浮萍,那浮萍在剑尖的搅动下迅速散开。他接着说道:“平慧,你可知道,永寿元年先帝欲诛梁冀时,宫中的狸猫尽数暴毙?”
荀彧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自然知道这个典故。当年梁冀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提前毒杀了所有可能传递消息的活物,这其中就包括宫中的狸猫。
荀彧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当他的袖口扫过石案时,几粒棋子被碰落下来。其中一枚黑玉制成的“将”字棋,顺着石案滚落,最终停在了曹操的脚边。
“但今时不同……”荀彧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曹操突然挥剑斩断了一截枯枝。那枝头原本栖息着几只雀鸟,受到惊吓后,它们惊慌失措地展翅高飞,却不慎撞上了崖壁,纷纷跌落下来,其中几只甚至直接坠入了池中。
曹操面沉似水,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然后稳稳地归入剑鞘。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但那归剑入鞘的声响却格外冷硬,仿佛带着无尽的寒意,让人不禁心生惧意。
曹操转过身来,直视着荀彧,缓声道:“十常侍不是梁冀。”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梁冀要的是权,阉竖要的是钱。你断他财路,比夺他性命更招恨。”
说完,曹操伸手抓起案上那壶早已温好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随着他喉结的滚动,荀彧瞥见他颈侧有几根青筋突兀地暴起,显然是心中情绪激荡所致。
荀彧沉默片刻,然后将目光投向案上那本翻开的《盐铁论》,手指轻轻叩在“禁私篇”上,缓缓说道:“若能使陛下明晓盐铁之利归于皇室……”然而,他的话突然被打断了,因为曹操猛地将一封密信拍在了案上。
荀彧定睛一看,只见那信笺的边角还沾着并州牧的印泥,显然这是一封来自皇甫嵩的密信。
“看看这个。”曹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指尖点着“十常侍岁入盐利可养二十万军”这行字,仿佛这几个字有着千斤重一般。荀彧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中不禁一沉。
“你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吗?”曹操继续说道,他的目光如炬,“上月西园新造的铜雀,熔的可都是盐商孝敬的铜钱啊!”
话音未落,池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如珍珠般四散开来,其中一些溅湿了荀彧月白色的绸缎衣摆。荀彧低头看着衣料上晕开的水渍,那水渍在素白的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就像他看到了雒阳朝堂上那泼天的污血一般。
荀彧的眉头微微皱起,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那十六岁的身体里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总该有人做那跃水的鱼,纵使粉身碎骨……”
“然后让后来者踩着鱼骨过河?”曹操突然打断了荀彧的话,他的冷笑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接着,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那是袁绍所赠的玉佩,羊脂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宛如荀彧心中的理想一般。
曹操将玉佩举到荀彧面前,让他看清楚上面的纹路,然后说道:“当年窦武举事,北军五校有三人是他的门生,结果如何?中常侍王甫仅仅带着千余狱卒,就轻而易举地平定了这场叛乱!”
山风如怒涛般席卷而来,迅猛异常,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荀彧正端坐在山巅,膝盖上摊放着那本《左传》,然而,这股突如其来的狂风却毫不留情地将书页吹得翻飞起来。
书页在空中急速飞舞,最终停在了“子产不毁乡校”这一篇章上。曹操见状,连忙俯身去拾起那本被风卷走的《左传》。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只见他的衣袖中突然滑落出半片龟甲。这正是他昨夜卜出的卦象,“坤上离下”,乃是明夷卦,其卦辞曰:“利艰贞。”
曹操凝视着手中的龟甲,若有所思地对荀彧说道:“平慧,你可知道此卦作何解?”他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低沉。
荀彧闻言,目光落在那半片龟甲上,沉默片刻后,缓缓答道:“明入地中,君子当晦其明。”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曹操微微点头,似乎对荀彧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接着说道:“本初错把烛火当烈日,迟早会焚尽自身。”言罢,他将那半片龟甲轻轻地按在《左传》上,仿佛是在印证着某种预言。
荀彧自然知晓曹操话中的深意,但他实在难以苟同,甚至对曹操如此悲观的态度感到费解。
“本初兄冒死进谏,虽最终未能成事,但他的奏疏却引得三河学子争相传抄,这难道不正是星火燎原的开端吗?”荀彧指着“子产不毁乡校”这一篇据理力争道。
然而,曹操只是长叹一声,并未回应荀彧的话,而是默默地开始调试起焦尾琴来。过了一会儿,曹操拨动琴弦,清脆的泛音如同一股清泉,惊起了池畔的白鹭。
“平慧啊,你可知道永寿年间,太学生郭泰为何宁愿在太学门前卖饼,也不愿接任议郎一职呢?”曹操忽然按住震颤的琴弦,转头看向荀彧,缓声道。
荀彧心中一紧,他当然知道郭泰的故事,但还是摇了摇头,示意曹操继续说下去。
“因为干净的靴子,踩不进雒阳的泥沼啊。”曹操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苦涩。
荀彧的脊梁挺得笔直,他毫不退缩地回应道:“正因污浊横行,才更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去清除这满地的泥泞。”
然而,曹操的琴音却在此时变得更加响亮,显然是对荀彧的话并不认同。
曹操用中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信,打断了荀彧,“你以为皇甫将军为何突然称病?他麾下三河精骑的粮饷,如今都要从赵忠外甥的盐铺支取啊。”
池面残荷在暮色中摇晃,仿佛在风中颤抖,荀彧的指尖轻轻划过《盐铁论》竹简,思绪却早已飘向远方。突然,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猛地抓起毛笔,在石板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名字:“颍川陈氏有子名群,年十二通《九章》;涿郡卢植门生公孙瓒,上月单骑破鲜卑游骑三十……”
曹操看着荀彧写下的这些名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想说什么。他微微一笑,指尖点着“陈群”二字,缓缓说道:“去岁腊月,他父亲陈纪,这位‘清流楷模’,可曾收过常侍府八百匹蜀锦啊。”
荀彧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他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曹操。接着,曹操的手指移到了公孙瓒的名字旁,继续说道:“他呢,曾经私贩军马予乌桓,这等行为,也配称英雄?”
荀彧的笔锋在“卢植”二字上悬停,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石板上晕开成一个黑斑,仿佛是他心中的疑虑和无奈。少年突然掷笔入池,惊散一池残荷倒影,池水溅起,打湿了他的衣袖。
“彧愿亲往巨鹿,寻真正……”荀彧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曹操却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
“巨鹿太守郭典么?”曹操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那位‘清廉典范’,上月刚用剿匪军饷给赵忠修了别院,如此之人,你觉得他会是你要找的人吗?”
暮色彻底吞没山峦时,荀彧发现自己的《左传》不知何时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篇。
你以为的星火,曹操正在给焦尾琴续弦,新弦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像极了德阳殿玉阶的寒霜。不过是阉党灶膛里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