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研墨时,我铺开宣纸,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舆图。
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砂点,那些被反复圈画的名字,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人。
镇妖关的血腥隐瞒太多真相,如今回到这风雨飘摇的京城,才明白有些事终究躲不过。
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窗外忽然传来夜鸟惊飞的声音。
我抬头望向月色里的竹影,那些摇曳的枝叶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冥王府、列云阁、十三殿,这三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像三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正在京城的权力棋局里激起层层涟漪。
镇北王的虎符在烛火下流转的冷光,四皇子府里传出的丝竹声,九皇子宴会上交错的酒杯。
还有那些隐藏在朱门后的阴谋与算计,忽然在脑海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我,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心。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我忽然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不必急着惊动他们,先查清他们的底细。”
指尖的笔忽然顿住,一滴浓墨落在纸上,像极了镇妖关战场上蔓延的血。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格外急促。
侍女警觉地握紧了手里的匕首——那是清儿给她防身用的,刀鞘上还刻着我们王府的徽记。
我将黑色令牌收进怀里,指尖触到贴身藏着的另一枚玉佩,那是离京前太子殿下送我的,他说“阿轩,镇妖关艰辛,早点回来”。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听竹轩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
再亮起时,窗台上多了一片枯叶,叶尖还沾着白色的粉末——那是冥王府的标记,父亲曾在密报里提过。
下人正要去捡,被我拦住了。“不必管它。”
我望着窗外重新露出的月色,竹影在地上晃动的模样,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涟漪,“把灯熄了吧。”
黑暗笼罩听竹轩的瞬间,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
我靠在窗边,怀里的令牌硌着心口,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两枚虎符,想起路途上茶楼里的说书人,想起那些隐藏在繁华背后的刀光剑影。
而我手里的这枚黑色令牌,就是入局的第一步。
…………
夜色如墨,将偌大的王府浸得深沉。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三响,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晃出半声轻响,又被窗棂上糊着的厚棉纸闷了回去。
我坐在紫檀木圈椅里,指腹摩挲着案上那枚玄铁令牌,边缘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却依旧掩不住上面刻着的“镇北”二字透出的寒意。
烛火忽然跳了跳,将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
门轴“呀”地一声轻响,带着廊下秋天的爽气涌进来。
我抬眼时,正撞见清儿她手里还攥着个描金漆盒,想来是从母亲院里带回来的点心。
“夫君还没歇着?”
她将漆盒往桌上一放,解下肩头的灰鼠皮披风,却先伸手探了探我的茶盏,“茶都凉透了,我去换壶热的来。”
我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她掌心的凉意顺着指尖漫过来,倒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不必了,坐着陪我说说话。”
清儿却没依,转身往暖炉边去了。
银炭在炉子里烧得正旺,映得她侧脸柔和了许多。
她嫁进王府一年快到了,从道宗道子这个显贵的身份,转化到冠军侯夫人的身份。
铜壶在火上咕嘟作响,水汽顺着壶嘴氤氲而上,模糊了她鬓边那支碧玉簪。
“方才在娘亲院里,听娘亲说父王找你是有要事商量?”
她将新沏的龙井倒进青瓷杯里,茶汤碧莹莹的,浮着两片蜷曲的茶叶,“父王素来不插手王府庶务,这次特意过来,怕是有要紧事。”
我没接话,只是将那枚玄铁令牌推到她面前。
清儿的指尖在令牌上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令牌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北境蛮族早在多年前就被父王打服了,如今首领每年都要亲自来帝都进贡,断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抬眼看向我,眸子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不知道父王,为何要将镇北战神军团的令牌……”
“调查一件事,或者说是三个特殊势力。”我接过她的话,指尖在案上敲了敲,“这三个势力便是——冥王府、列云阁、十三殿。”
清儿忽然轻笑一声,伸手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夫君今夜就是为此事夜不能寐?怕不是就为了这三个来路不明的势力?”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睫毛垂下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前日城西绸缎庄走水,烧出来的灰烬里混着些琉璃碎屑,那是西境诸部落才能烧制的透明琉璃;
昨日户部银库失窃,看守的卫兵说看到几个黑衣人会缩骨功,能从狗洞钻进钻出,倒像是蛊师的手段;再加上今日这枚令牌……”
她忽然倾过身来,烛火在她眸子里跳动,像藏着两簇小火苗。
“夫君有没有想过,这三个势力看似各不相干,或许本就是一伙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
城西绸缎庄的老板是父王的旧部,户部银库掌管着今年北境军饷,而那枚令牌,分明是冲着镇北军来的。
这三个地方看似分散,却都掐着大夏的七寸。
“可他们三个势力若是一伙的,为何要用三种不同的手法?”我指尖在令牌上划着,“而且这些看似都是父王这边的人啊,为何会成为那三个势力的提线木偶。”
清儿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秋风吹进来,清儿转过身来,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如今这帝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三个势力,说不定就像皮影人一样,看着是三个,背后牵线的,却是同一双手。”
炉子里的银炭“噼啪”爆了一声,火星溅到炉壁上,瞬间灭了。
我看着清儿,忽然觉得这三年来,我或许还是低估了她。
她读的那些兵书策论,不是只当闲书看的;她陪我看的那些密报,也不是只当故事听的。
“那牵线的人,会是谁?”我问。
清儿却没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素笺,上面用炭笔描着三个图案:一个是展翅的金鹰,一个是盘绕的蛇,还有一个是三足的乌鸦。
“这是我让暗卫去查的,最近在帝都出现的可疑记号。城西火场附近发现了金鹰图腾,银库外墙有蛇形刻痕,而昨天在吏部侍郎家门口,有人看到了画在墙上的三足鸦。”
我凑近了去看,果然在每个图案的角落发现了那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弯钩。
笔迹这东西,就像人的指纹,再怎么模仿,也藏不住骨子里的习惯。
“这说明,这三个记号,是同一个人画的。”
清儿的声音沉了下来,“有人在故意伪造三国异动的假象,想搅乱帝都局势。而能同时模仿这三国记号,还对帝都布防了如指掌的人,绝不会是外人。”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我想起傍晚父王来时,坐在这张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七下——那是我们父子间的暗号,代表着“内鬼难防”。
当时他没明说,只是留下一句“万事小心,阖家为重”,现在想来,他怕是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可我们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我眉头紧锁,“明面上的护卫要守着王府和家眷。”
“府里有我。”清儿忽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母亲那边我会安顿好,后院的事也不必夫君操心。我陪嫁过来的那八个侍女,看着是丫鬟,其实都是外婆训练出来的死士,寻常刺客近不了身。”
我猛地抬头看她。
她嫁过来时,确实带了八个陪嫁丫鬟,个个都是眉眼温顺的样子,平日里只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我竟从未想过她们会是死士。
想起去年中秋夜,有刺客翻墙进来,被发现时已经断了气,脖子上插着一根银簪——那是清儿最常戴的款式。
当时只当是护卫的功劳,现在想来,怕是那八个丫鬟中的哪个下的手。
“至于人手……”清儿走到案边,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名字,“城东布庄的刘掌柜,早年是父王的亲卫,后来断了条腿才退下来;
城西酒楼的王厨子,一手飞刀使得比暗卫还准;
还有城南那个说书的张先生,年轻时在南楚做过细作,认识影卫的手法。这三个人,夫君信得过吗?”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问,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震动。
清儿却笑了,拿起桌上的描金漆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桂花糕,还是热的。
“我只是觉得,夫君总在外面拼杀,我总得在家里为你搭好退路。”
她递了一块桂花糕给我,指尖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总得有个人知道藏在哪里最安全。”
我咬了一口桂花糕,甜香在舌尖漫开,混着龙井的清苦,竟奇异地熨帖了心里的焦躁。
窗外的梆子敲了四更,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吆喝声,清儿忽然伸手,将我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的温度比烛火还暖和。
她的气息带着桂花糕的甜香,拂在耳廓上,像羽毛轻轻搔过。我忽然想起去年前新婚夜,她也是这样凑在我耳边,说她其实偷偷学过点穴,若是我惹她生气,就点我的笑穴,让我笑到求饶。
“那家里……”
“夫君放心,”她直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明日就去母亲院里,请她以身子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府里的下人都换成老人,新来的一概打发到庄子上。至于那三个神秘势力,他们若是敢来,我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请君入瓮。”
烛火渐渐稳了下来,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再摇摇晃晃。
我看着案上那枚玄铁令牌,代表镇北王府的厚重。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檐角铜铃安静下来,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清儿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水汽,倒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时辰不早了,夫君明日还要去调查那三个来路不明的势力,先歇着吧。”她伸手去吹烛火,手腕却被我拉住。
“陪我再坐一会儿。”
我将她揽进怀里,她身上的爽气早已被暖炉烤得散去,只剩下淡淡的桂花香,“等这件事了了,我们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的梅花该开了。”
清儿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困意:“还要去看那个皮影戏老头,我这次一定要学会他那手法……”
炉子里的银炭依旧烧得旺,将一室的寒气都逼了出去。
我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忽然觉得,这大争之世纵然波谲云诡,可只要身边有她,再深的黑夜,也总能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