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万魔殿。
与神界冰霄殿的庄严肃穆、清冷孤高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原始、蛮荒、却又精致诡异的暴力美学。大殿由漆黑的、泛着金属冷光的不知名石材垒砌而成,高耸的穹顶悬挂着燃烧着幽绿或暗紫火焰的巨大骨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墙壁上雕刻着扭曲的魔神图腾与征战场面,空气中弥漫着硫磺、血腥、以及一种仿佛能勾起心底所有暴戾欲望的淡淡甜香。
此刻,大殿内的气氛却比平日更加压抑沉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高踞于骸骨王座之上的魔尊路无涯,一身玄黑锦袍,红发未束,狂乱地披散在肩头。他一手支着额角,血瞳半阖,看似慵懒,但周身翻腾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魔气,以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低气压,让侍立在下方的几位魔将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座前的黑曜石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晶莹的碎片——那是各种珍稀酒器、玉饰、乃至装饰性的魔晶,在主人毫无征兆的暴怒下粉身碎骨的残骸。
就在刚才,又一个关于边境某处封印不稳、疑似有“东西”逃逸的坏消息传来。路无涯听完,沉默了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抓起手边还剩半杯猩红酒液的水晶杯,看也不看,狠狠朝着大殿中央掷去!
酒杯裹挟着狂暴的魔气,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眼看就要撞上那根雕刻着百魔噬心图的巨柱,化为又一捧昂贵的齑粉——
就在此时!
大殿侧面,一道通往偏殿的、不甚起眼的暗影回廊入口处,空间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纤细、踉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
月白色的寝衣(早已在长途跋涉中沾满尘灰、边缘破损),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得惊人,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正是强行撕裂空间、穿越两界屏障、一路隐匿踪迹、终于抵达魔域核心的白茯苓(泠音)!
她甫一现身,甚至还未完全看清殿内情形,那裹挟着暴戾魔气、足以将寻常真仙砸得筋断骨折的水晶酒杯,已然呼啸而至,精准地停在了她脚尖前不到三寸的地面上!
不是被她挡住,也不是被她避开。
而是那酒杯在触及她身前某种无形的、微弱的力场(或许是残留的归墟气息,或许是凰血晶的微弱共鸣,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时,蕴含其中的狂暴魔气,竟如同撞上了绝对光滑的冰面,诡异地一滑、一滞,随即力道尽消,“哐当”一声,轻轻落地,滴溜溜滚了两圈,停在了她染尘的赤足边。
杯中猩红的酒液泼洒出来,溅上她苍白的脚背,温热黏腻。
死寂。
大殿内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几位魔将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气息微弱却异常突兀的女子。他们认不出这是谁(白茯苓此刻的容貌和气息与在神界时略有不同,且收敛极深),但能无声无息突破万魔殿外围重重警戒,直接出现在这里……此女绝非等闲!
骸骨王座之上,路无涯支着额角的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血瞳之中,先是暴戾未褪的烦躁,随即是看清来人后的愕然与难以置信,紧接着,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开的是滔天的怒火、失而复得的狂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看清她苍白脸色和狼狈模样后瞬间涌起的心悸与疼痛!
四目相对。
白茯苓(泠音)微微喘息着,长途跋涉和强行压制伤势带来的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腹部的坠胀和抽痛也越发明显,但她死死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座上那双仿佛要喷出火来的血瞳。
她甚至,轻轻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点熟悉挑衅意味的弧度。
清澈的嗓音,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
“魔尊……好大的肝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猩红的酒渍和滚落脚边的酒杯,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医者诊断般的认真:
“肝主疏泄,郁而化火。这火……确实得泄。”
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路无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逃离神界后的疲惫与痛楚,有履行承诺的决然,有面对他暴怒的一丝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依赖的微弱期盼?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对不起……”
“我来晚了。”
话音落下,大殿内落针可闻。
几位魔将已经彻底懵了。这女子……在说什么?肝火?得泄?还对魔尊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是谁?!竟敢如此对魔尊说话?而且看魔尊的反应……
路无涯死死地盯着她,血瞳中的火焰疯狂跳跃,胸膛剧烈起伏。她来了。她真的来了。带着一身明显的重伤和狼狈,穿越了神魔边境,闯进了他的万魔殿,用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对他说“肝火得泄”,还说“来晚了”?!
所有的愤怒、焦躁、担忧、以及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种种阴暗情绪,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却又因为她那句“对不起”和苍白脆弱的模样,被硬生生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白、茯、苓!”
三个字,仿佛是从他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碾磨出来的,带着骇人的血腥气。
他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几步便跨下台阶,来到她面前。暴烈的魔气如同实质的狂风,吹得她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乌发狂舞。
他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入手处,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她皮肤下经脉的微弱颤抖和……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搏动的虚弱感?
路无涯血瞳骤缩,暴怒之下,一丝冰冷的警觉陡然升起。她的状态,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白茯苓被他攥得生疼,眉头蹙起,却没有挣扎,只是抬眼看着他,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不解和……疲惫。
“你……”路无涯盯着她苍白的脸,想怒吼,想质问她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想问她神界发生了什么,想问她知不知道他这些天……话到嘴边,却在对上她那双清澈疲惫的眼眸时,全部堵住。
最终,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谁准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声音依旧凶狠,却掩不住那一丝几乎破音的心疼与后怕。
白茯苓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暴怒和担忧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脸,感受着手腕上那几乎要捏碎她的力道,心中那股从神界带来的冰冷涩然,似乎被这滚烫的、毫不掩饰的怒火,稍稍融化了一角。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腹部的抽痛,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路上……不太平。”她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随即转移话题,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魔将,又落回他脸上,“魔尊大人,您这欢迎仪式……还挺特别。”
路无涯被她这副死到临头还嘴硬的模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却不自觉松了一分。他狠狠瞪了她一眼,血瞳扫向那几个呆立的魔将,声音冰冷:
“滚出去!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字,本尊剥了他的皮点魂灯!”
“是!遵命!” 魔将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大殿,并贴心地关上了那两扇沉重的、雕刻着魔神咆哮的巨门。
轰隆一声,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隔绝了外界的目光,路无涯周身那狂暴的魔气似乎稍稍收敛,但血瞳中的情绪却更加翻腾汹涌。他依旧攥着她的手腕,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扫视,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气息微弱混乱,脸色白得吓人,身上有未愈的伤痕和空间撕裂的残留波动,体内能量更是如同随时可能爆炸的火山……还有,她刚才那句“肝火得泄”,还有她小腹处那似有若无的、让他莫名在意的不对劲……
“你到底……”他声音沙哑,刚要追问。
白茯苓却忽然身体一晃,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路无涯一声变了调的惊吼:
“茯苓——!”
随即,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了她。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感觉到,那只一直攥着她手腕的、滚烫而用力的手,猛地收紧,然后,一股温暖而霸道的魔气,将她整个包裹、托起……
路无涯在她软倒的瞬间,本能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入手轻得让他心惊,仿佛随时会消散。看着她彻底失去血色的脸和紧闭的双眸,感受着她体内那濒临崩溃的平衡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微弱却顽强的搏动……
血瞳之中,所有的怒火、质问、焦躁,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深不见底的恐慌与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怒——对伤害她之人的暴怒,对她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暴怒,或许……还有对命运如此安排的暴怒。
“来人!!!”他抱着她,转身朝着大殿后方的寝宫方向狂奔,嘶哑的吼声震动了整个万魔殿,“把魔医谷所有老不死的都给本尊拖过来!立刻!!!”
魔域的风,带着硫磺与血的味道,从殿门外呼啸而过。
而殿内,一场新的、关乎生死与未知秘密的风暴,随着昏迷战神的到来,已然在魔尊那冰与火交织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