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晋南的夜,清冷而高远。一弯残月斜挂天际,洒下清辉,将鹰嘴岩的轮廓勾勒得如同蛰伏的巨兽。指挥部外不远处,一方平整的巨石上,摆着一壶地瓜烧,两碟简陋的下酒菜——一碟咸菜,一碟炒黄豆。楚云飞与李云龙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摇曳的马灯。远处,山峦叠嶂,在月色下沉默着,如同巨大的历史帷幕。
李云龙是傍晚时分带着一个警卫员骑马赶到的,名义上是“联络防务”,实则是得知美军观察组走后,心里不踏实,想来探探风声,顺便打打牙祭。楚云飞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命人备下薄酒。此刻,激战后的短暂宁静笼罩着山区,只有夜风掠过松林的呜咽声和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
几碗烈酒下肚,李云龙的话匣子打开了,唾沫横飞地讲着他如何带着新一团在鬼子眼皮底下端了炮楼,又如何用土造地雷炸翻了运输队,脸上满是得意和痛快。“老楚,你是没看见,小鬼子那铁王八(坦克)让老子用集束手榴弹炸得履带都飞了!他娘的,痛快!” 他抓起一把炒黄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楚云飞端着粗糙的陶碗,慢慢啜饮着辛辣的地瓜烧,听着李云龙粗声粗气的讲述,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月光下,他能看到李云龙脸上新增的伤疤和眼中永不熄灭的战斗火焰。这就是李云龙,纯粹、悍勇,为战斗而生,像一团野火,烧到哪里,哪里就是战场。
酒过三巡,月色渐浓。喧闹过后,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远处太行山的方向,隐约有零星的枪声传来,更添夜的深邃。
楚云飞放下酒碗,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李云龙被酒意和风霜染成古铜色的脸上。马灯的光晕在他眼中跳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夜风的微响:
“云龙兄,鬼子……快完了。”
李云龙正端着碗要喝,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楚云飞,咧嘴一笑:“废话!美国佬都参战了,苏联红军也反攻了,小鬼子现在是秋后的蚂蚣,蹦跶不了几天了!老子就等着打进太原城,喝庆功酒呢!” 他说得豪气干云,仿佛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楚云飞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碗,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是啊,快完了。打了八年,血流成河,山河破碎……总算看到头了。”
他顿了顿,话锋悄然一转,如同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可是,云龙兄,你想过没有?”
李云龙一愣,放下酒碗:“想过啥?”
楚云飞的声音更低沉了些,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夜空里:“打走了鬼子,这中国,该往何处去?”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眨了眨铜铃般的大眼,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他挠了挠头,又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带着几分酒意和固有的直率说道:“老子没想那么远!打鬼子,是天经地义!打完了鬼子,谁对老百姓好,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饿肚子,不受欺负,咱就跟谁干!就扛谁的枪!” 他的话简单、直接,带着底层军人最朴素的正义观。
楚云飞闻言,嘴角那丝笑意似乎深了些,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石边缘,负手而立,望向南方那一片无边的黑暗。那是重庆的方向,是延安的方向,是未来两种力量、两种道路激烈碰撞的焦点。夜风吹动他的衣角,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是啊,谁对老百姓好……” 他重复着李云龙的话,声音悠远,像是在问李云龙,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苍茫的夜色,“这条路,可得选对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李云龙的心湖。李云龙看着楚云飞的背影,第一次在这个老对手、老朋友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超越战场胜负的深沉忧虑。他不再嚷嚷,也沉默下来,只是下意识地又抓起几颗黄豆,却没有放进嘴里,只是在粗糙的手掌中慢慢捏着。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山岩和两个身影上。远处,零星的枪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一种无形的、却比枪炮声更令人窒息的沉重。
楚云飞依然望着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胜利之后那一片更加错综复杂、硝烟弥漫的战场。那里没有明确的敌人,却可能更加凶险;那里关乎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民族的命运走向。
李云龙低下头,看着掌心里被捏得微微出汗的黄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打赢鬼子,或许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一个更加艰难、更加迷茫的开端。
这一夜,鹰嘴岩上的对饮,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具体的谋划。但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两个出身不同、信仰各异,却在抗日烽火中结下复杂情谊的中国军人,进行了一场关乎未来的、无声的对话。楚云飞的提问,如同一颗种子,悄然埋下。而李云龙朴素的回答,则预示了未来那场决定中国前途的宏大叙事中,最根本的力量所在。
“谁对老百姓好……” 这简单的一句话,将成为未来无数鲜血与牺牲的试金石,也将成为历史洪流最终走向的判准。
楚云飞收回目光,转身,提起酒壶,将李云龙面前的空碗斟满。
“喝酒。” 他平静地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眼底深处,那抹深邃的光芒,却再也无法抹去。
李云龙端起碗,与楚云飞轻轻一碰。
“喝!”
碗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