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这堵高高的红墙,从来都挡不住消息。
朱棣那份泣血的奏折,还有那支被朱元璋踩得粉碎的千年老人参,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就传到了东宫。
此刻,东宫书房内的气氛,与养心殿的死寂截然不同。
这里烧着清淡的龙涎香,炭盆里的火也刚刚好,把屋子熏得暖洋洋的。
兵部尚书齐泰,正和太常寺卿黄子澄相对而坐。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那表情就像是刚捡了大元宝,却又不敢当街大笑一样。
“啪!”
齐泰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
“妙啊!真是妙极!”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语速极快:“这燕王病得太是时候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万岁爷要召诸王回京的时候病了!这一病,等于是把他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黄子澄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虽然极力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但眉眼间的喜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此乃天意。”
他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燕王此举,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在往万岁爷的心窝子上插刀子。万岁爷最恨什么?最恨的就是被人欺瞒,被人要挟!”
“不错!”齐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黄子澄,“万岁爷若是一时心软,这事儿兴许也就拖过去了。但现在燕王这一封奏折,还附上那虎狼之方,摆明了就是不想来!”
“装病?”齐泰冷笑一声,“这是欺君大罪!真病?那就是天不佑燕庶人,正是削藩的大好时机!”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那是野心,也是杀机。
他们作为皇太孙朱允炆的心腹,最大的心病就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们。尤其是那个坐镇北平、能征善战的燕王朱棣,简直就是悬在太孙头顶的一把利剑。
现在,这依然利剑自己生了锈,钝了口,甚至还主动把把柄递到了他们手里。
“走!”
齐泰一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官帽,往头上一扣,“这就去找太孙殿下!这火已经烧起来了,咱们得再添上一把柴,让它烧得更旺些!”
黄子澄也跟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点了点头:“正该如此。这不仅是为国除患,更是为太孙殿下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两人快步走出书房,穿过两道回廊,正好碰上几个小太监在扫雪。
“太孙殿下在哪儿?”齐泰急声问道。
“回大人话,殿下正在暖阁读书呢。”小太监赶紧跪下回话。
两人也没多废话,直接朝着暖阁而去。
到了暖阁门口,甚至都没让太监通传,直接在门外高声道:“臣齐泰、黄子澄,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太孙殿下!”
屋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
只见朱允炆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并没有在看。他面前的桌案上,也放着一份抄录过来的奏折——正是朱棣那份。
看到两个心腹进来,朱允炆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你们也是为了四叔的事来的吧?”
朱允炆叹了口气,“孤刚才也看到了四叔的奏折。听说……皇爷爷发了好大的火?”
他性子柔弱仁厚,虽然也知道藩王势大不好,但毕竟还是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
“殿下!”
齐泰上前一步,神情严肃,“燕王此举,居心叵测啊!”
“哦?”朱允炆微微一愣,“四叔说他旧伤复发,连药方都呈上来了。孤方才问过太医,那药方极险,若不是真的病入膏肓,谁敢这么吃?或许……他是真病了?”
“殿下!”
这回说话的是黄子澄。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起来,仰起头,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殿下仁厚,念及叔侄之情,这是殿下的恩德。但殿下有没有想过,燕王早不病晚不病,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
朱允炆迟疑了一下:“许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齐泰在旁边接话道,“这分明就是为了抗旨不遵!是为了要挟万岁爷!是为了保住他手里的兵权!”
“殿下试想,若是这次让他以此借口蒙混过关,那以后呢?以后晋王、宁王是不是也要病一场?那这召藩回京的旨意,岂不成了废纸?朝廷的威严何在?太孙殿下的威严何在?”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朱允炆有些招架不住。他本来就耳根子软,现在被两个老师这么一激,心里那点犹豫也开始动摇了。
“那…依二位师傅之见,该当如何?”朱允炆问道。
黄子澄依然跪在地上,但他挺直了腰杆,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忠臣”的光芒。
“殿下,此乃天赐良机啊!”
“如今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心中定是疑窦丛生。这时候,若是殿下能主动站出来,替万岁爷分忧,那便是大大的孝顺!”
“替皇爷爷分忧?”朱允炆有些不解。
“正是!”黄子澄语调激昂,“臣有一计,既可让殿下全了仁孝之名,又可替朝廷核实燕王的真假,甚至…还能趁机拿回北平的兵权!”
朱允炆眼睛一亮:“师傅快讲!”
黄子澄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应当立刻去向万岁爷请旨,就说…四叔病重,皇爷爷年迈不便远行,殿下身为晚辈储君,理应代天巡狩,或是派遣得力重臣,前往北平,替皇爷爷、替殿下去探视燕王!”
“探视?”朱允炆愣住了,“只是探视?”
“自然不仅仅是探视。”齐泰在一旁阴测测地笑了一下,“名义上,是带去太医和御药,去探望病情,体现天家的恩德。实际上嘛…”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几分:“这就是去查账的!就是去揭燕王老底的!”
黄子澄接过话茬,继续给朱允炆洗脑:“殿下,您想啊。若是燕王真病了,那朝廷派人去接手北平防务,让他安心养病,这合情合理吧?谁敢说个不字?兵权不就轻轻松松拿回来了吗?”
“若是他是装病…”黄子澄眼中寒光一闪,“那钦差带着太医,当场就能戳穿他的把戏!那就是欺君大罪!到时候,就算万岁爷顾念父子之情不忍下手,这削藩的理由也是板上钉钉,天下人谁挑得出一个错来?”
“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于公,是为了江山社稷;于私,是为了叔侄亲情。殿下此举,一举两得,万岁爷定会龙颜大悦!”
朱允炆听得连连点头。
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既不想背上残害叔叔的骂名,又确实想收回那些让他睡不着觉的兵权。
黄子澄这个“探病”的主意,简直太妙了。
这既给了四叔面子,又给了朝廷里子。
“师傅此计甚妙!”
朱允炆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孤这就去求见皇爷爷!就说…孤实在是放心不下四叔的身体,想派人去看看!”
“殿下英明!”齐泰和黄子澄赶紧躬身行礼,马屁拍得山响。
朱允炆也不耽搁,稍微整理了一下袍服,便急匆匆地出了暖阁,往养心殿去了。
看着朱允炆远去的背影,齐泰直起了腰,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成了。”
黄子澄也站了起来,拍了拍有些发麻的膝盖:“是啊,成了。只要这钦差一派出去,不管是真病假病,燕王这层皮,都得给他扒下来一层。”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朱棣被押解进京的那一天。
……
养心殿。
朱元璋此时的气还没有完全消那个被踩烂的人参还在地上没来得及让人收拾,就那么明晃晃地摆着。
听到小太监通报说太孙来了,朱元璋皱了皱眉,但还是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朱允炆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然后也没敢抬头,就跪在地上,眼角余光瞥到了地上那摊烂泥,心里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皇爷爷现在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怀疑。
“皇爷爷。”
朱允炆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恳切,“孙儿刚才听说了四叔的事,心里实在是不安。”
朱元璋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不安的?他自己想死,谁拦得住?”
“四叔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是替大明镇守国门的功臣。”朱允炆抬起头,一脸诚挚地看着朱元璋,“孙儿想,四叔身体一向强健,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般重?会不会是……北边的庸医误诊了?”
朱元璋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平日里有些柔弱的孙子,此时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你想说什么?”
“孙儿想求皇爷爷一个恩典。”朱允炆再次叩首,“孙儿想请求皇爷爷,派遣一位信得过的大臣,带着宫里最好的太医,带上御药,立刻前往北平,替皇爷爷、替孙儿去看看四叔!”
“一来,是全了咱们天家的骨肉亲情,免得让天下人说咱们凉薄;二来…若是四叔真的病重,有太医在,也好及时救治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若是有个万一,钦差在场,也能替四叔料理一下后事,稳住北平的局面,不至于让辽东那边的蓝贼钻了空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有亲情,又有政治考量。
朱元璋沉默了。
他那一双深邃的老眼,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朱允炆。
他太了解这个孙子了。
以朱允炆那个软耳朵的性子,这番话绝对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不用问,肯定是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书呆教唆的。
但是…
朱元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主意,倒是也没错。甚至可以说,正中他的下怀。
他本来就不信老四真的病得快死了。他刚刚让锦衣卫去查,现在孙子就主动送上门来,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与其偷偷摸摸地查,不如光明正大地查!
派钦差去!
这就是阳谋!
老四不是说病了吗?好,咱就派人去给你“治病”。
顺便……看看你这病,到底是真的离了魂,还是心里有鬼!
若是真病,乘机接管兵权,名正言顺。
若是装病…
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好。”
过了许久,朱元璋终于开了口。声音里的怒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允炆啊,你是个好孩子。”
“懂得心疼你就四叔,懂得替咱分忧。”
他站起身,走到朱允炆面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摸了摸朱允炆的头顶。
这个动作,让朱允炆受宠若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起来吧。”
朱元璋的声音温和了一些,但也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你说得对。是该派人去看看。”
“有些事,咱这个当,不好做。做得太绝了,伤了老兄弟们的心。但你不一样。”
“你是太孙,是晚辈。你去做这事儿,名正言顺。”
朱元璋背着手,在殿内踱了两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就依你所奏。”
“传旨!即刻拟定钦差人选,带上太医,带上御赐的好药,给咱去北平,好好探望一下燕王!”
“让他知道知道,这朝廷,这天家,心里还是有他的!”
朱允炆赶紧谢恩:“皇爷爷圣明!孙儿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