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春初。
金陵城的风硬得像刀子,顺着宫墙的缝隙往里钻,发出呜呜的哨音。
养心殿内,六个紫铜熏笼里的银霜炭烧得通红,火苗甚至把铜丝网都燎成了暗蓝色。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后背并没有靠着椅背,而是挺得笔直。
一只干枯的大手搭在膝盖上,食指指节正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扣动着袍角。
御案正中摆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份奏折,纸张边缘有些微微卷起。
右边是一只敞开的红漆雕花锦盒,里面并没有衬锦缎,而是直接铺着一层北地的干苔藓。
苔藓中央,卧着一支系着红绳的老参。
那人参的芦头极长,并不润泽,反而带着一种陈年的土腥气和干枯感,根须像发黑的铁丝一样纠缠在一起。
一股浓烈到有些发苦的药味,正从这盒子里往外钻,硬生生压过了殿内的炭火气。
朱元璋没有看那颗据说价值连城的千年人参。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奏折上,而是盯着那一个个工整却显得有些虚浮的墨字。
“儿臣咳血不止…”
“北地苦寒,旧伤复发…”
“唯以此参,遥祝父皇万寿…”
朱元璋伸手捻起那份奏折的一角。
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脆响。
他忽然轻哼了一声,开口道:“把你那头抬起来。”
大殿角落里,伺候茶水的小太监吓得肩膀一缩,颤巍巍地抬起头,眼神根本不敢往御案上看。
朱元璋指了指那个锦盒:“这味儿,好闻吗?”
小太监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回皇爷…好…好闻,这是…这是贵气味儿。”
朱元璋嘴角扯动了一下。
“贵气。”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手腕一松,奏折啪嗒一声掉回了案上。
“咱怎么闻着,是一股子死人味儿呢。”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邦邦响,半个字也不敢接。
朱元璋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殿外。
“传卢志德。”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般的粗粝感。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又迅速合上。
太医院院判卢志德提着沉重的木药箱,小跑着进来。
大概是因为殿内太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刚一进门就抬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臣,卢志德,叩见陛下。”
卢志德跪伏在地,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大腿外侧。
“起来,上前两步。”
朱元璋也没看他,从奏折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随手一扬。
黄纸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卢志德的官靴前。
“这是老四从北平找名医开的方子。”
朱元璋端起手边的茶盏,撇了撇上面的浮沫,“你是行家里手,给咱断一断。照着这个方子吃的人,是个什么光景?”
卢志德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藩王的病案,往往是太医院最不敢碰的禁区。
但他不敢怠慢,连忙捡起那张黄纸,凑近了烛火细看。
只看了前三行,他的眼皮就是一跳。
附子三钱。
肉桂四钱。
干姜五钱。
视线继续往下扫,卢志德的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
全是纯阳大热之药,而且剂量重得吓人。
这就是拿着火把往干柴堆里扔。
卢志德的手抖了一下,那张轻飘飘的纸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
“看完了?”
朱元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
卢志德连忙把纸放下,重新跪好:“臣…看完了。”
朱元璋抿了一口茶:“说人话。这人还能活几天?”
卢志德伏在地上,背上的冷汗瞬间把贴身的中衣浸透了。
他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才低声道:“陛下,这方子叫‘回阳救逆汤’的变种。用药极险,乃是…乃是用来强行提吊最后一口元气的。”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上面的反应。
见没有动静,他才硬着头皮继续说:“若非病人已经…肺气将绝,元阳涣散,到了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地步,是断断不敢用这种虎狼之药的。常人若是吃了,不出半个时辰,必七窍流血。”
“肺气将绝。”
朱元璋放下茶盏,瓷杯底座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你是说,他快死了?”
卢志德脑门贴着冰凉的金砖:“按方子推断……确是如此。吃这药的人,哪怕是受一点风寒,或是稍微挪动一下车马劳顿,恐怕都…都撑不过去。”
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铜漏里的水滴声,一滴,一滴,清晰得让人心慌。
卢志德趴在地上,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突然。
“嘿。”
御案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没有丝毫温度,反倒像是深夜里夜枭的叫声。
朱元璋慢慢站起身。
他绕过御案,背着手走到卢志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薄薄的药方。
“肺气将绝,灯尽油枯。”
朱元璋用脚尖轻轻点了点那张纸,“老四这书读得不错,连方子都开得这么有学问。”
卢志德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塞进地缝里。
他已经听出来了。
陛下根本不信。
朱元璋抬起头,目光穿过大殿的窗棂,似乎看向了那遥远的北方。
“卢志德。”
“臣在。”
“你说,一个人要是好好的,为了不让咱看见他,甚至不惜给自己下这种让人看一眼都能吓死的猛药……”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这得是有多恨咱这个当爹的?”
卢志德浑身一僵。
这话他没法接,也不敢接。
在巨大的恐惧下,他只能凭借本能磕头:“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息怒?”
朱元璋猛地转过身,几步跨回御案前。
他的动作极快,带着一股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戾气。
那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起桌上的锦盒。
那支须发完整的千年老参,在他手里显得脆弱不堪。
“他这是病了吗?”
“他是拿这根破草根子,在跟咱讲条件!”
“他是告诉咱,宁可在那苦寒之地病死,也不愿意回京来见老子!”
砰!
锦盒被狠狠砸在地上。
脆弱的漆木瞬间崩裂,木屑飞溅。
那支人参滚落出来,像是某种被斩断的肢体,孤零零地躺在金砖上。
朱元璋大步走过去,抬起厚底官靴。
没有任何犹豫。
重重落下。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支吸收了天地精华的宝物,瞬间被碾成了一摊带着汁液的烂泥。
那股浓郁的药香瞬间炸裂开来,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直冲卢志德的鼻腔。
卢志德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差点瘫软在地。
朱元璋死死盯着脚下的残渣,还在用力碾动着脚底。
仿佛他踩的不是人参。
而是某种不仅要抗旨,还要诛心的念头。
良久。
朱元璋停下了动作。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随后慢慢平复。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漠然。
“滚。”
所有的所有情绪,只化作这一个字。
卢志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药箱差点都忘了提。
大殿内重新归于死寂。
朱元璋站在原地,看着脚边那摊烂泥。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以前遇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他会找个人商量。
找个能听懂他话里有话,能替他把脏活干得漂漂亮亮的人。
“蒋……”
朱元璋习惯性地侧过头,对着身侧那片常年笼罩在阴影里的帷幔开口。
字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
那片帷幔后面,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那个眼神阴鸷、永远垂着手的蒋瓛,已经死了。
死在了辽东。
死在了蓝玉那个疯子的刀下。
朱元璋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慢慢转回僵硬的脖颈,看着空旷的大殿。
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孤立在万丈悬崖边上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原来真的没人了。
那些能办事的老狗,死绝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等着咬死他的狼。
朱元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软弱也消失了。
“传,骆影。”
片刻后。
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中年男人从偏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一直站着个人。
他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
但他不是蒋瓛,他身上没有那种跟了皇帝一辈子的默契,只有冰冷的、像刀锋一样的执行力。
“臣在。”骆影单膝跪地,声音低沉。
朱元璋指了指地上的人参渣子。
“叫北平所有的探子都动起来。”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不是肺气将绝吗?不是快死了吗?”
“去给咱盯着。”
“他每天吃几碗饭,喝几次水,如厕几次,甚至是翻几次身,都给咱记下来。”
“还有。”
朱元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多准备点人手。既然他病得‘动不了’,那过些日子,咱少不得要帮他一把。”
骆影没有多问哪怕一个字。
他只是重重磕了个头:“臣遵旨。”
看着骆影退入黑暗的背影,朱元璋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他拿起那份奏折,看着上面“儿臣不孝”那四个字。
老皇帝的手指用力一捏,将那处纸张捏出了深深的皱褶。
“想装病?”
朱元璋冷笑一声,随手将奏折扔进了正旺的炭盆里。
火舌瞬间舔舐上来,将那写满孝心的纸张吞噬殆尽。
“那咱就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