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正午的阳光顽强地钻进来，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
张汉玉盯着电脑屏幕。
蓝色的桌面上，孤零零地躺着几个图标：文档、表格、系统设置。
太少了。
这不像是一个操作系统，更像是一个功能稍微复杂点的电子玩具。
“我们修好了一条八车道的高速公路。”张汉玉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但是路上没有车。”
苏晓月顶着两个黑眼圈，怀里抱着一叠厚厚的打印纸，那是刚刚修订完的内核代码。“自带的三个软件已经很稳定了。用户反馈不错，至少比doS好用。”
“那是以前。”张汉玉转过身，把烟头按进堆成小山的烟灰缸，“微软的windows 3.0下个月就要在全球铺货。他们有word，有Excel，还有几千家软件公司排着队给他们写程序。比尔·盖茨不是靠卖光盘赚钱的，他是靠收过路费赚钱的。”
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在“星光oS”的圆圈外，画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生态。”
这两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我们要建一个集市。不管卖的是萝卜白菜还是金银首饰，只要有人来摆摊，这块地皮就值钱。”
王小明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刚买的盒饭，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摆摊？汉玉，你是说让别人在我们的系统上写软件？”
“不仅要让他们写，还要让他们赚钱。”张汉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文件，扔在桌上。
文件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星火开发者激励计划》。
“把我们的开发工具包，SdK，还有所有的ApI接口文档，全部整理出来。”张汉玉的声音不容置疑，“印成册，刻成盘。免费送。”
苏晓月翻开那份文件，瞳孔微微收缩。“设立‘星火基金’？首期投入……两百万？”
在这个万元户都稀缺的年代，两百万是一笔天文数字。
“只要有人能写出一个可以在星光oS上稳定运行的工具软件，哪怕只是个计算器，只要通过审核，就奖五千块。”张汉玉看着苏晓月，“如果是杀手级的应用，比如更好的文字处理，或者图形设计软件，我给五万。甚至可以入股。”
王小明倒吸一口凉气，饭盒差点掉在地上。“这是撒钱啊！公司账上的流动资金本来就紧……”
“这叫买命。”张汉玉打断他，“用钱买时间。我们没有微软那样的号召力，只能用真金白银去砸。去京城大学，去清华，去所有有计算机系的学校。告诉那些学生和老师，只要有本事，星火就给他们变现的机会。”
苏晓月捏着文件的手有些发白。她是个纯粹的技术人员，本能地觉得这种金钱交易玷污了代码的纯洁性。但她看着张汉玉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
windows的阴影就在大洋彼岸，那是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现在就去整理文档。”苏晓月转身离开，步履匆匆。
……
京城大学，计算机实验楼。
往日里安静肃穆的机房，此刻像个喧闹的菜市场。
“星火真的给钱？”一个戴着厚平底眼镜的男生，手里抓着刚领到的《星光oS开发手册》，声音发颤。
“骗你干嘛！隔壁班的老李，写了个‘家庭记账本’，界面丑得要死，但是能用鼠标点，昨天星火的人直接给了两千块现金！现大洋！”另一个学生唾沫横飞，比划着两千块厚度的手势。
机房里一片哗然。
穷。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搞技术的人最深刻的痛。
他们有着最聪明的大脑，却买不起一台像样的电脑，甚至连像样的参考书都买不起。星火的这笔钱，不仅仅是诱惑，更是尊严。
“干了！”
“我也搞一个！我手里正好有个五笔输入法的算法，移植上去肯定行！”
键盘的敲击声，瞬间密集起来，像一场骤降的暴雨。
一个月后。
星火科技总部的测试部，成了全公司最忙碌的地方。
每天都有几十张软盘从全国各地寄来，还有人直接坐火车把代码送上门。
“张总，你看这个。”苏晓月把一台测试机推到张汉玉面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屏幕上，一个名为“红星文字”的软件正在运行。
界面虽然还很简陋，图标也是锯齿状的，但它支持多字体混排，甚至能插入简单的表格。
“这是京城大学的一个讲师带队做的。”苏晓月操作鼠标，选中一段文字，点击加粗，“比我们自带的记事本强太多了。而且他们优化了显存占用，在低配机器上跑得飞快。”
张汉玉点点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火种撒下去了。
燎原之势已成。
“签下来。”张汉玉下令，“给他们十万，买断发行权。或者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分成，让他们自己维护。”
“还有这个。”苏晓月又打开一个窗口。
那是一个简单的游戏。
屏幕上掉下来各种形状的方块，玩家需要调整位置把它们消除。
俄罗斯方块。
虽然是个山寨版，但在图形界面下，色彩鲜艳，音效清脆。
“这是个大二学生写的。”
“好东西。”张汉玉笑了，这是他这一个月来第一次笑，“这玩意儿能让那些没摸过电脑的人，在五分钟内学会用鼠标。”
生态，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野蛮生长。
然而，好消息总是伴随着坏消息。
王小明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手里捏着一张报纸。
“看报纸！长城那边动了！”
张汉玉接过报纸。头版头条，黑体大字触目惊心：《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中华系统”正式发布，填补国内空白》。
照片上，几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剪彩，背后的大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和windows极为相似的界面。
“他们抄了我们的概念，也抄了微软的界面。”王小明咬牙切齿，“听说他们拿到了八六三计划的专项拨款，首批资金就有五千万。五千万啊！而且……”
他顿了顿，脸色更加难看。
“而且他们走的是政府采购路线。很多机关单位已经接到了通知，优先采购预装‘中华系统’的电脑。”
这就是“国家队”的力量。
不需要市场验证，不需要用户口碑，只要一纸红头文件，就能切走最大的蛋糕。
张汉玉把报纸折起来，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系统卖多少钱？”
“光软件就要两千。捆绑硬件的话，一台机器要两万五。”
“两万五。”张汉玉冷笑一声，“他们是在抢钱。老百姓买不起，小企业买不起。他们只能在那几个机关大院里自娱自乐。”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繁忙的街道。
“传令下去。星火信息机三代，预装星光oS 1.0正式版，捆绑‘红星文字’和那个方块游戏。”
“定价多少？”王小明问。
“四千八。”
王小明和苏晓月同时惊呼：“这连成本都快保不住了！”
“我要的是占领桌子。”张汉玉回头，声音冰冷，“只要把电脑放到用户的桌子上，我们就赢了。硬件不赚钱，以后靠软件和服务赚回来。”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未来，赌的是用户习惯。
……
一周后的星火开发者大会。
说是大会，其实就是租了个体育馆，搭了个草台班子。但现场人山人海，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
台上，一个个开发者上去演示自己的作品。
有做仓库管理的，有做中医处方查询的，甚至还有个算命软件。
五花八门，生机勃勃。
张汉玉坐在台下，看着这一切，心里在盘算着下一步。
现在的星光oS，还只是个单机系统。要想真正把人留住，得联网。
bbS的收费会员计划推行得并不顺利，电话拨号的网速太慢，费用太高，除了发烧友，没人愿意为几K的数据买单。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台上走上来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
他没有拿软盘，而是让人搬上来两台电脑，用一根粗大的电缆连在一起。
“各位，我想展示的是……一种可能性。”年轻人有些结巴，显然不习惯这种场面。
他在一台电脑上敲了几下，然后打开了一个名为“千里眼”的程序。
屏幕闪烁了几下。
一个模糊不清、满是噪点的黑白画面出现了。
画面里，是另一台电脑前的摄像头拍摄到的场景——那个年轻人紧张的脸。
虽然卡顿得像幻灯片，虽然画质烂得像马赛克。
但它是动的。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视频通话。
在1990年的中国，这简直就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张汉玉猛地站了起来，椅背被撞得哐当一响。
这就是他要找的突破口。
不是文字，不是图片，是实时交互。
只要把这个技术和网络结合起来……
他正要冲上台去和那个年轻人握手。
王小明突然从侧门挤了进来，脸色惨白，像是刚见过了鬼。
他一把抓住张汉玉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出事了。”
“慌什么？”张汉玉皱眉，视线还停留在台上那个模糊的视频窗口上。
“中华系统……更新了。”王小明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就在刚才，新闻联播播了。他们宣布攻克了底层微内核技术，系统稳定性提升了十倍。”
“微内核？”张汉玉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技术概念很超前，连微软都在摸索，长城那帮人怎么可能这么快搞出来？
“不仅如此。”王小明吞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新闻里给了个特写。去视察的……是那位老人。”
张汉玉的身体僵住了。
那位在南海边画圈的老人。
如果得到了他的首肯，那“中华系统”就不再是一个骗补的项目，而是一柄真正的尚方宝剑。
台上的年轻人还在兴奋地挥手，屏幕上的像素点欢快地跳动。
台下，张汉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巨大的欢呼声中，王小明把一张刚刚传真过来的图片塞进张汉玉手里。
那是中华系统新版本的启动界面。
在那行“自主研发”的标语下面，赫然印着一行小小的、却足以让星火万劫不复的英文版权声明。
based on UNIx System V.
他们没有抄袭星火。
他们引进了外援。
真正的巨头，进场了。
张汉玉死死盯着那行英文，周围的喧嚣仿佛在一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耳边嗡嗡的轰鸣。
屏幕上的视频画面突然卡住，那个年轻人的笑脸定格成了一张扭曲的黑白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