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黎明营建
谷底的第二个黎明,是在一阵压抑的咳嗽和伤员的痛苦呻吟中到来的。雾气比昨日更浓,灰白色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林梢,模糊了远近的景物,也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杨妙真几乎是和第一缕天光同时起身的。左臂的疼痛已经转化为一种持续存在的钝感,提醒着她伤处的存在,却不再影响她清晰思考。她目光扫过营地——篝火余烬旁,士兵们蜷缩在简陋的落叶铺垫上,许多人脸上仍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疲惫。蒋魁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翟墨林躺在担架上,脸色灰败,但眼睛睁着,正默默观察着周围。林湘玉靠坐在一棵树旁,腿上盖着件破旧的披风,似乎睡着了,但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雷将军。”杨妙真声音不高。
雷淳风几乎同时走来,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也未曾深眠。“郡主。”
“今日之务:加固营地,深挖水渠将溪水引至近处,但需远离营地,避免污秽和暴露。继续搜寻一切可食之物,扩大范围,注意标记,避免迷失。分派固定人手,照料重伤员。”她语速清晰,“另外,组织还能行动的人,砍伐坚韧藤条和细直树干,尝试编织足够结实的绳索,越长越好。”
“绳索?”雷淳风微讶。
“探查崖壁,寻找可能接近崩塌洞口的路径,需要绳索。”杨妙真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哪怕只有一线可能。”她没有看林湘玉的方向,但这句话显然也是说给可能醒着的她听。
雷淳风默然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
营地在朦胧的晨雾和渐起的响动中活了过来。士兵们虽然疲惫伤痛,但在明确的指令下,开始分头忙碌。一部分人带着简陋的石斧和刀剑,去附近寻找合适木材和藤蔓;一部分人用头盔、断刃挖掘引水的小沟;另一部分轻伤员则在林湘玉醒来后,在她的指点下,开始在营地周边更仔细地搜寻可食的块茎、野果和草药。
林湘玉醒来后,便拒绝了让他人搀扶。她用两根树枝做了简易拐杖,坚持自己走动,检查每一个重伤员的状况,尤其是蒋魁和翟墨林。她为蒋魁重新清洗了伤口,换上了新采集捣碎的消炎草药,眉头始终紧锁——蒋魁的伤口深处开始出现不祥的暗红色,发热也更明显了,这是严重感染的迹象。谷底潮湿肮脏的环境,对重伤员是致命的威胁。
“需要干净的布,煮沸的水,更多的消炎草药,最好还有能退热清毒的。”林湘玉对杨妙真低声道,语气带着罕见的焦虑,“否则蒋将军和几个伤重的弟兄……撑不过几天。”
杨妙真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不容错辨的忧急,心知情况严峻。“干净的布……我们还有吗?”
林湘玉摇头:“几乎没了。我的药也快用尽了。”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有通天医术,无药无器,也是徒然。
“先尽力。”杨妙真只说了一句,转身走向正在编织绳索的士兵那里,她要亲自督促此事。或许,那高不可攀的崖壁上,除了渺茫的希望,还可能有他们急需的……转机?哪怕只是心理上的支撑。
黑暗洞穴·意识挣扎
绝对的黑暗,无声,无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痛苦与生命流逝的冰冷感知。
叶飞羽感觉自己仿佛沉在万丈海底,四周是粘稠的、压迫的虚无。疼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残破的身体——右肩胛的贯穿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带动那里一跳一跳地灼痛;左臂被压伤的地方肿痛不堪;内腑更像是一团被搅乱后胡乱塞回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闷痛。寒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下冰冷的岩石,从周围凝滞的空气中,一丝丝渗透进来,与失血带来的体热流失里应外合,要将他最后一点体温也夺走。
他就要死了。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山腹深处,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
不。
那点不甘的火星,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深渊边缘,再次倔强地闪烁了一下。他想起了很多破碎的画面:牛家庄地道的憋闷,云阳城工坊的炉火,莽山训练的汗水,黑水荡的烈焰,飞云隘的烽烟……还有,杨妙真银枪映雪的身影,林湘玉专注施针的侧脸,雷淳风沉稳的目光,蒋魁悍勇的咆哮,翟墨林狂热的眼神……
他们还在外面吗?他们还活着吗?如果自己死在这里,他们怎么办?抗元的大旗,刚刚看到一点不同于旧时代的微光,就要熄灭了吗?
不能……不能就这么结束!
求生的意志,如同在干涸河床下最后涌出的泉眼,榨取着这具破败身体里每一丝残存的力量。他动了动右手手指,指尖传来粗糙岩石的摩擦感,还有自己早已干涸板结的血痂。他试图挪动身体,剧痛立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没有放弃。他开始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用右手手指,一点一点地抠挖身下身边的碎石泥土。没有目的,只是动作,只是向这吞噬一切的黑暗证明——我还活着,我还在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点异样。不是坚硬的岩石,也不是松散的泥土,而是一种……微凉的、滑腻的、带着些许弹性的东西?像是……厚厚的苔藓?而且,指尖传来的触感,这片苔藓似乎格外湿润。
有水汽?有苔藓生长?
这个认知让他精神陡然一振!有稳定的水分和适合苔藓生长的微光或空气,意味着这里可能并非完全封闭!他努力回忆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幽蓝色光点。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地质现象?
他强迫自己冷静,将脸颊贴向那片湿润的苔藓,用尚能轻微活动的左臂和身体,极其缓慢地,朝着记忆中光点闪烁的大致方向蹭去。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骨肉分离般的剧痛和几乎让他晕厥的眩晕。但他咬紧了牙关,舌尖被咬破,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刺激着他保持清醒。
一点,又一点。
黑暗依旧浓重,但那湿冷的空气似乎真的在流动,苔藓也越来越多。他甚至摸索到了一条极其狭窄的、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水流冲刷出的岩石缝隙,仅容他侧身挤入。
钻进去!里面可能有更大的空间,可能有出路!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伤痕累累的身体挤进了那条缝隙。粗糙的岩壁刮擦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但他恍若未觉。
缝隙不长,约莫只挤了三四尺,前方豁然开朗——并非见到天光,而是进入了一个相对宽敞些的洞穴。空气在这里明显更加流通,带着更浓郁的湿气和一种……奇特的、类似雨后泥土和某种矿物混合的清新气息。最重要的是,黑暗不再那么纯粹!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洞穴地面,以及一侧的岩壁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数十个微弱的、幽蓝色的光点!它们大小不一,明灭不定,如同夏夜草丛中零星的萤火,又像是深海中某些发光生物的眼睛,静静地悬浮在永恒的黑暗里,提供着微不足道、却足以撕裂这绝对黑暗的微光!
磷火?不,似乎不太一样。更像是某种会发光的苔藓?或者岩层中某种矿物的荧光?
叶飞羽无法判断,也无需判断。这微弱的光芒,对他而言,不啻于暗夜中的北斗,荒漠中的甘泉!他贪婪地用眼睛捕捉着每一丝幽蓝的光晕,尽管视线模糊,但这光芒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他还存在,这个世界还存在。
借着这微光,他勉强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葫芦形的天然洞穴,他进来的缝隙是细口,里面这个空间大约有两三间屋子大小,洞顶垂下许多钟乳石,地面潮湿,有浅浅的积水洼。那些幽蓝光点就附着在一些潮湿的岩壁和石笋上,也将洞中央一小片较为平坦干燥的地面照亮。
他看到,在那片被微光照亮的地面附近,散落着一些东西!不是自然形成的岩石,而是一些……人工制品的残骸?有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金属碎片,有半埋在泥土里的陶罐残片,甚至,还有一截似乎是人骨的东西,在幽蓝光芒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这里有人来过?很久以前?
叶飞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但他无暇细究,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爬向那片干燥的地面。每靠近一分,那些幽蓝光点似乎就更清晰一些,空气中那股奇特的清新气息也更明显,甚至让他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一丝。
终于,他抵达了那片干燥地。身下是细密的沙土,比外面坚硬冰冷的岩石舒服太多。他瘫倒在那里,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最近岩壁上一片较为密集的幽蓝光点吸引。
那似乎是一种极薄的、半透明的、类似菌类或特殊苔藓的东西,紧紧贴着潮湿的岩石生长,散发出稳定的幽蓝荧光。而在那片“发光苔藓”的下方,岩石缝隙里,缓缓渗出一滴滴清澈的水珠,滴落在下方一个小石凹里,已经积攒了浅浅的一汪,在幽蓝光芒映照下,如同暗夜中的宝石。
水!干净的水!
叶飞羽如同沙漠旅人看见绿洲,用尽力气挪过去,将脸凑近石凹,小心翼翼地啜饮起来。水质清冽甘甜,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矿物味,流入干渴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濒临枯竭的身体。
喝了几小口,他不敢多饮,怕虚弱的肠胃承受不住。休息片刻,他开始检查自身伤势。借着幽蓝微光,他看到右肩胛的伤口已经不再大量流血,但周围皮肉紫黑肿胀,触之滚烫,显然感染严重。左臂肿得像馒头,多处擦伤和瘀血。身上其他伤口也大多红肿发炎。
必须处理伤口,否则光是感染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想起林湘玉曾教过的一些战场急救知识,也看过她处理伤员。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片发光苔藓和渗水的岩石上。林湘玉说过,有些特殊的矿物水或生长在特殊环境下的苔藓,可能有轻微的消炎抑菌作用……这水如此清冽,这苔藓生长在洁净渗水处,或许……
没有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撕下身上相对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用石凹中的积水浸湿,小心翼翼地清洗右肩胛的伤口。冰凉的清水刺激得伤口一阵刺痛,但他咬牙忍住。清洗掉大部分血痂和污物后,他忍着恶心和剧痛,用手指探入伤口深处,尽量将可能存在的异物清理出来。每动一下,都疼得他浑身发抖,冷汗涔涔。
清理完毕,他看着那片幽蓝的发光苔藓。赌一把吧。他小心地用洗净的布片,轻轻刮下一些那种半透明的、凝胶状的苔藓组织,敷在清洗过的伤口上。一阵奇异的、清凉中带着微微刺痛的感觉传来,并非纯粹的舒适,但也并非加剧的痛苦。
接着,他如法炮制,处理了左臂和其他几处较重的伤口。最后,将剩余的干净布条撕成条,勉强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重新瘫倒在干燥的沙土地上。身体依旧疼痛冰冷,高烧开始肆虐,让他阵阵发冷又燥热。但至少,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喝到了水,清理了伤口,并且……没有死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
幽蓝的微光在头顶岩壁上安静地闪烁,如同沉默的星辰,见证着这具残破躯体内不屈的求生之火。洞穴深处,似乎还有微风吹来,带着更远处未知的气息。
叶飞羽望着那些光点,意识渐渐模糊。在陷入又一次深沉昏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妙真,湘玉,雷叔,蒋魁,翟先生……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出去……
谷底·暮色凝望
谷底的白日在忙碌、焦虑和时不时的伤痛呻吟中度过。引水渠挖成了,营地用砍下的树枝和藤蔓勉强围出了一圈矮障。绳索编织进展缓慢,藤条的韧性不够,需要反复搓捻加固。搜寻队带回了一些新的食物,但数量有限,且不少人因误食或不洁之物而腹泻,加重了林湘玉的负担。
蒋魁的高烧在傍晚时分再度加剧,开始说明话,喊着“杀敌”、“将军快走”。林湘玉守在他身边,用尽了一切可用的物理降温和草药手段,收效甚微。她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裂痕,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无力。
杨妙真站在营地边缘,手中握着一截刚刚编好的、不过数丈长的藤绳,抬头望着暮色中那面高耸入云、沉默如巨兽的悬崖绝壁。崩塌的洞口在极高的位置,隐没在渐浓的夜色和雾气里,看不见丝毫踪迹。
“郡主。”雷淳风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绳索……明日或许能再编长些,但攀援绝壁,尤其是探查崩塌处,太过凶险,非人力可及。”他顿了顿,“林帅说,蒋将军的情况……很不好。几个重伤的弟兄,怕是也……”
杨妙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藤绳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她知道雷淳风说的是事实。理智告诉她,应该放弃那不切实际的幻想,集中所有力量求生,寻找谷底可能的出路。但情感深处,那一点执念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冷静。
“今晚,我守夜。”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干涩。
夜色如墨,谷底篝火幽幽。杨妙真按剑而立,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面悬崖。林湘玉拖着伤腿,为最后几个发烧的伤员更换了额头的湿布,然后走到杨妙真身边,默默站定。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望着那片吞噬了希望也埋葬了痛苦的黑暗。
远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厉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寂静的谷底激起层层回音,更添几分凄凉与不安。
在这与世隔绝的深渊之底,生存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而希望,如同那悬崖上可能存在的、看不见的微光,渺茫得令人心碎。只有那无声的凝望和不肯熄灭的责任感,还在支撑着这两个身心俱疲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那一百多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