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塞缪尔依言再次踏入那间位于塔楼顶部的房间。
推开铁门时,扎伊尔正背对着他,低头摆弄着桌上几个小巧的玻璃器皿。
听到动静,扎伊尔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塞缪尔走到桌边,看着那些器皿里缓慢旋转的透明液体,没说话。
扎伊尔转过身,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深棕色、拇指大小的玻璃滴瓶,并将其递了过来。
塞缪尔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瓶身冰冷的表面——
扎伊尔那只空着的手突然探出,捏住了塞缪尔鼻梁上那副新配的眼镜镜腿,轻轻一抽。
塞缪尔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世界瞬间被搅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眉头拧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被打断的不悦:“搞什么——”
话音未落。
扎伊尔手腕随意地一甩,那副眼镜便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房间角落一个充当垃圾桶的铁皮桶里。
——哐当。
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塞缪尔花了大约两秒钟,才从那过于简单粗暴的“告别仪式”中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维持着眯眼的姿态,努力对焦着扎伊尔那张在视野里只剩下大致轮廓的脸:“……这是我在镇上新配的。”
“你不需要它了。”扎伊尔的回答简洁,仿佛扔掉的只是一块用过的纱布。
他将那个深色玻璃瓶又往前递了递,“现在你需要的是这个。”
塞缪尔这才完全握住药瓶,触手冰凉,里面是透明的液体。他晃了晃道:“这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眼药水’。”扎伊尔平淡的说。
“每天早晚各一次,滴入眼中。初期可能会有轻微的刺激感,属于正常反应。”
扎伊尔的指示简洁明了,“它的作用有两个层面:一是缓慢修复那些因药剂冲击而受损的神经末梢和传导通路,这需要时间,以月为单位;”
“二是在你的角膜前,形成一层极薄、与组织相容的生物活性膜。”
塞缪尔在掌心掂了掂这瓶“眼药水”:“生物膜?用来做什么?”
“代偿你目前不稳定的屈光状态。”
扎伊尔解释道,“它会根据你眼球的实时状况,动态调整其光学属性,相当于一个内置的、活性的矫正镜片。”
“效果会比那副死板的玻璃片好得多,也更适应你未来可能继续变化的状态。”
塞缪尔消化着这番话:“所以,滴了它,我就能看清楚了?像戴了隐形眼镜?”
“比那更自然,也更稳定。理论上,只要药效持续,你就不需要任何外部光学辅助。”
扎伊尔肯定道,“当然,前提是你能严格按照要求使用,并且……你的身体没有产生不可预知的排异反应。”
塞缪尔扯了扯嘴角,这后半句听着可不怎么让人放心。
但他还是拧开了滴瓶的小盖子,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飘了出来。仰起头,小心地将一滴清凉的液体滴入右眼。
冰凉的触感之后,是瞬间爆开的、火辣辣的刺痛!
“嘶——”
塞缪尔猛地闭紧眼睛,泪水瞬间涌出。那感觉不像滴眼药水,倒像把一滴熔化的铁水按进了眼球。
“适应期反应,忍住。”扎伊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冷静得近乎残酷。
几秒钟后,灼痛感迅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凉感。
塞缪尔迟疑地、缓缓睁开右眼。
世界依旧隔着泪水的薄幕,但那种令人烦躁的毛边和重影似乎减弱了,至少,他能更清晰地分辨出扎伊尔那赤红长发的纹理,以及他身后仪器表盘上细微的刻度。
“看来初步适配成功。”扎伊尔观察着他的反应,微微颔首,“现在,你需要这个。”
他走到工作台一侧,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平的黑色盒子,递给塞缪尔。
塞缪尔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副眼镜,镜框是哑光的深灰色金属,线条冷硬简洁,镜片是纯粹的黑色,不透光,像两小片磨砂的黑曜石。
“墨镜?”塞缪尔将其取出,手感沉甸甸的,比看起来更有分量。
“过滤镜。”扎伊尔纠正道,“它可以滤除绝大多数会对生物膜造成损害的有害波段,同时允许足够的安全光线通过,维持你的基本视觉传达。”
“在室内或阴天,你可以不戴。但在户外,尤其是强光环境下,最好戴着它。”
塞缪尔明白了。药是修理工,眼镜是防护罩。
他拿起这副造型冷峻的过滤镜,试了试,大小刚好。
戴上之后,眼前的世界瞬间沉入一片舒适的暗色,但物体的轮廓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晰,就像在月光极好的夜晚看东西。
他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的细微颤抖在昏暗的视野里依然可见,但掌心的纹路却清晰可辨。
他摘下眼镜,又戴上,反复几次,最终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再次确认道:“滴完药水,也得戴着这个?”
扎伊尔将擦拭过的布扔进垃圾桶,“那层膜在形成和修复期最为敏感。任何不必要的刺激,都可能让你未来几个月的治疗前功尽弃。”
听罢,塞缪尔将滴瓶小心地收进口袋,把过滤镜戴好。世界在他眼中笼罩在一层保护性的阴影下,这感觉不赖。
“眼药水的事我清楚了,那么,血液呢?你让它说出什么了?”
扎伊尔的目光落在塞缪尔被过滤镜遮蔽的脸上,停顿了大约两秒。
“跟我来。”
他再次走向那扇通往内侧小房间的木门。
塞缪尔的心微微沉了一下,没有多问,沉默地跟了上去。
门内的景象与三天前略有不同。那张冰冷的手术台依旧占据中央,而昏黄的光线将几台新添置的、布满旋钮和指示灯的金属仪器的轮廓投在墙上,如同沉默的异形生物。
扎伊尔示意塞缪尔在那张手术台边一张简陋的木椅上坐下。然后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一个靠墙的实验台前。
台面上摆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烧杯、锥形瓶、试管、滴瓶……
当视线落在那片仿佛炼金术士工作台的区域时,塞缪尔眉头不由地蹙了一下。
扎伊尔背对着他,先是启动了旁边两台仪器的开关,低沉的嗡鸣声开始在房间里弥漫。
他静静地站了几秒,目光扫过那些瓶瓶罐罐,然后淡淡的叹了口气。
随后,他周身的气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肩背似乎更挺拔了一些。
当他再次转身面向塞缪尔时,脸上那属于扎伊尔的审慎已然消失。
他单手抚胸,做了一个礼节性的优雅手势,熟悉的声音响起。
“也许扎伊尔会对那些机器吐出的冰冷数据图表更感兴趣。但涉及到实质的创造……我想,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
“又见面了,帕拉塞尔苏斯先生。”塞缪尔平静地回应,改变了称呼。
尽管他已认出了此刻面对的存在,但却仍然感觉到,对方与上次见面时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了。
帕拉塞尔苏斯微微颔首,背过身去,重新面向那些玻璃器皿,并开始叙述他们从塞缪尔血液中得知的内容。
“你的血液里,检测出了稳定存在的、非自然生成的灵性介质。浓度很低,但信息明确。”
“灵性介质?”塞缪尔对这个词汇表达了疑惑,仿佛其中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帕拉塞尔苏斯举起一个平底烧杯在眼前晃了晃:“通俗地说,这意味着你体内植入了只有神秘学家才有的血统特征。”
“尽管极其稀薄,但本质已经改变。用专业的术语来讲,你现在可以被归类为……‘感染种’。”
“感染种……”塞缪尔咀嚼着这个词,过滤镜也挡不住他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
这个名词通常与“高死亡率”、“失控”、“疯癫”等字眼紧密相连,他对此可不陌生。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帕拉塞尔苏斯。我记得相关记录里的死亡率高得吓人。”
“确实如此。”帕拉塞尔苏斯并未否认,“绝大多数非自愿的感染案例,都死于剧烈的排异反应。”
他话锋一转,“但你目前还能站在这里与我对话,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归功于那些你消耗掉的药剂还不够‘纯’。”
“在配制它们时,我严格控制了其中作为引信的介质浓度和活性。它本应只起到短暂的催化作用,并在药效结束后自然衰减。”
塞缪尔立刻抓住了关键:“本应?意思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是的。检测表明,介质没有衰减,反而在你的生命系统中形成了某种自主循环。甚至可能有极其微弱的增长。”
帕拉塞尔苏斯的手指在众多瓶罐间灵巧地移动,时而滴入几滴无色液体,时而用小勺加入些许粉末。
“你持续的身体颤抖,应该就是其内在冲突的外在表现。你的身体,正在试图理解并适应这套新出现的底层代码。”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过滤镜下的脸庞看不出表情,“所以,我现在算是什么?一个……正在变异的实验品?这种血统现在占了多少?”
“目前,其显性表达占比估计低于百分之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帕拉塞尔苏斯给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字,但随即泼下冷水。
“但不要因此放松警惕。灵性介质一旦在生命体内扎根,其增长并非简单的算术叠加。它更像一种会自我复制的病毒,或者一种缓慢生效的催化剂。”
塞缪尔的目光投向帕拉塞尔苏斯。后者正端着一个锥形瓶,瓶中盛着约莫一口分量的、色泽如同琥珀般的液体。
他将锥形瓶递给塞缪尔。
塞缪尔接过,晃了晃,瓶身温热,琥珀色的浆液在瓶壁上留下粘滞的痕迹。
“这又是什么?”
“抑制剂。”帕拉塞尔苏斯言简意赅,“初步配方。目的是干扰灵性介质在你体内的复制倾向,将其活性压制在现有水平,延缓……或者说,理论上阻止其增长。”
“理论上?”
“任何作用于灵性层面的干预,都存在个体差异和不确定性。”帕拉塞尔苏斯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塞缪尔沉默了几秒,将锥形瓶举到眼前,“直接喝?”
“不,等一下。”
帕拉塞尔苏斯转身,走到那几台新添置的仪器旁,调整着上方的旋钮和开关,仪表的指针开始有规律地摆动。
又从推车上拿起几个连着导线的、纽扣大小的金属贴片,走回塞缪尔身边。
“上衣解开,露出胸口和上腹部。”他命令道。
塞缪尔照做了,微凉的空气接触皮肤,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帕拉塞尔苏斯将那些金属贴片逐一贴在他的太阳穴、心口、胃部上方以及两侧肋下,导线另一头则连接着仪器。
“现在,”帕拉塞尔苏斯退后一步,目光在塞缪尔和仪器屏幕之间扫过,“可以喝了,一口气喝完。”
塞缪尔不再犹豫,仰头将液体一饮而尽。
口感极其糟糕。
那味道仿佛是将浓缩了无数苦味植物的汁液与某种金属的锈味混合在了一起,强忍着才没有立刻吐出来。
苦涩的余味顽固地停留在口腔深处,他皱着眉,等待着身体可能出现的任何反应——剧痛、眩晕、发热,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预想中的天翻地覆,也没有痛苦的撕扯,只有嘴里那挥之不去的苦。
几台仪器的表盘指针平稳地跳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就这样?”塞缪尔看向帕拉塞尔苏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除了苦得离谱,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帕拉塞尔苏斯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开始动手取下那些金属贴片。
“你体内的神秘学介质,目前占比极低,它本身就不需要,也不应该引发剧烈的生理反应。”
塞缪尔咂了咂嘴,试图驱散那股顽固的苦涩,“这玩意要喝多久?每天?”
“每周一次。”帕拉塞尔苏斯将导线收好,开始关闭仪器,“在监测下服用。直到我们确认介质的活性被压制到一个足够安全的稳定期。那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更久。”
他拿起一个新的采血管和针头:“现在,再给我一管血。我们需要看看服药后,血液中的介质活性和成分有没有变化。”
塞缪尔沉默地伸出胳膊。冰冷的针尖再次刺入皮肤,暗红的血液流入透明的管壁。抽血的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结束后,塞缪尔按着棉球,低头看向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眉头紧锁。
“为什么……”他抬起眼,看向正在将血样放入某个仪器的帕拉塞尔苏斯,“颤抖还是没有停止?哪怕减轻得也很有限。”
帕拉塞尔苏斯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地传来:
“药物压制的是增殖,而你已经形成的神经适应性错乱,由此引发的肌肉震颤……那是另一回事,它已经成了你身体习惯的一部分。”
“所以,除了按时服药压制根源,你还需要主动去克服它。这不是被动等待药效就能完全解决的。”
“克服?”塞缪尔语气里带着一丝烦躁,“怎么克服?用意念命令它停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帕拉塞尔苏斯扭过头看向塞缪尔,平静地建议道:
“在治疗期间,你可以尝试培养一些新的爱好,比如,绘画、书写、或者某种手工,这些都可以锻炼你的专注力,让你重新学会静止。”
塞缪尔沉默了几秒,过滤镜下的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爱好?帕拉塞尔苏斯,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我需要的不是陶冶情操,是能立刻让我这双手不再抖的方法。有没有……更快一点的?”
房间内安静了几秒。
一番思考后,帕拉塞尔苏斯缓缓抬起眼,平静地吐出一个词:
“有。”
塞缪尔目光一凝。
帕拉塞尔苏斯接着说道:
“梅林应该更喜欢这种最有效率的处理方式。”
塞缪尔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帕拉塞尔苏斯迎着他的目光,用那种讨论实验步骤般的口吻,清晰地说道:
“前额叶切除手术。或者,针对控制精细运动的相关皮层进行精准损毁。当然,这可能会带来一些……其他的、不可逆的副作用。”
“但至少,”他微微偏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优点,“颤抖大概率会停止。”
……
塞缪尔站在原地,过滤镜将他眼中的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那片纯粹的黑色之后。
几秒钟后,他松开了按着棉球的手,小小的血点已经凝固。他拉下袖子,整理了一下外套。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平淡,“每周一次。我会准时来。”
帕拉塞尔苏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木门重新关上,将内外隔绝。
再次看向身旁仪器中那管刚刚抽取的、属于塞缪尔的暗红色血液,他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