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嘴角的草茎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腕间忽然一凉。
影线娘的银丝不知何时缠了上来,那触感像极了七岁那年被宫人推搡时,落在后颈的冷风。
他没睁眼,却看见记忆碎片顺着银丝往识海里钻——老武师粗粝的手掌拍在他背上,骂骂咧咧的声音裹着暖意:哭个屁!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可画面一转,深夜的庭院里,秦岳山跪在青石板上,拳头砸得石屑飞溅,压抑的嘶吼撞碎了月光:我护不住妻儿,不能再护不住这孩子......
心口突然被什么攥住。
谭浩睫毛剧烈颤动,那些他刻意遗忘的细节潮水般涌来——师父总说他偷懒,却在他练拳摔得浑身青紫时,偷偷往他药罐里加双倍补药;总骂他没出息,却在他被其他皇子羞辱后,带着玄甲卫守在他院门口整宿未眠。
原来不是师父变了,是这世道太狠,狠到连最硬的刀都怕崩了刃。
幻境突然剧烈震颤。
秦岳山的怒吼像闷雷炸响,他周身黑雾翻涌如沸,竟生生挣开了谭浩先前编织的停滞规则。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再无半点温情,只有近乎癫狂的决绝:睡吧!
睡了就不会痛,不会被人踩进泥里!
话音未落,十七道玄甲残影同时暴起,化作万千黑色锁链缠向谭浩。
整座老宅的空间开始坍缩,墙角的烛火被抽成细线,桃树枝叶发出垂死的呜咽——这是秦岳山耗尽执念所化的不动明王葬,要将谭浩封入无思无感之境,永永远远。
谭浩蜷在桃树下的身子动了动。
他翻了个身,草茎从嘴角滑到下巴,含含糊糊的梦话混着呼吸散在风里:早操时间到了......伸展运动,一二三四......
识海里,那根由拧成的螺旋规则之网突然迸发微光。
原本要绞杀他的黑色锁链一顿,像是被塞进了团乱麻的线头——谭浩随手篡改了万念皆寂的规则核心,将其曲解成了童年时师父逼他每天晨练的指令。
十七道玄甲残影同时僵住。
下一刻,他们竟齐刷刷直起腰板,站成整齐的方阵。
王护卫锈迹斑斑的刀归了鞘,李统领摸了摸腰间不存在的爬树绳,十七人异口同声喊起号子:弓步冲拳——嘿!
马步架掌——哈!
秦岳山的手掌还保持着推击的姿势,却被规则之力扯着抬起胳膊。
他瞪圆了眼,嘴角抽搐,那身象征执念的黑雾被晨练动作搅得七零八落,活像个被线牵着的提线木偶。
最前排的玄甲卫挥拳时,袖中掉出颗糖——正是谭浩十二岁那年,王护卫塞给他却被他忘在袖管里的。
梁上的熄灯鬼缩成团,鬼火在眼眶里直打转。
它盯着谭浩嘴角晃动的草茎,那点微光比凡界最烈的长明火还烫,吓得它爪子死死抠住房梁,连滚带爬往阴影更深处躲。
大人!
断脉樵的嘶吼穿透了号子声。
这个总沉默着砍柴的魂体不知何时扑到秦岳山脚边,布满裂痕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裤脚:您教我们的,不是让人睡死,是叫人站起来啊!
当年您说刀钝了能磨,心死了才是真废,现在您自己......
秦岳山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断脉樵,看着方阵里那些他亲手训练的玄甲卫——王护卫的糖、李统领的刀疤、十七人喊号子时参差不齐的尾音,全是他记了几十年的细节。
黑雾在他眼中翻涌如潮,却始终没再裹住那些鲜活的记忆。
师父。
谭浩不知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少年叼着草茎,手里捏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那是他七岁那年,终于学会第一套拳法时,秦岳山塞给他的。
谭浩踮脚,把铜钱轻轻挂回秦岳山颈间:您说别被人打趴下......现在轮到我扶您起来了。
铜钱碰撞的脆响里,秦岳山眼底的黑雾突然溃散。
他望着谭浩,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那些快睡吧的疯话。
反倒是谭浩先笑了,伸手戳了戳他僵硬的肩膀:发什么呆?
晨练还没做完呢,下一节是......
轰——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那扇刻着前任值班室的青铜门不知何时开了三尺,门缝里漏出的气息像极了老茶缸里泡了百年的陈茶,带着股说不出的沧桑。
一道苍老的叹息混着门轴转动声飘出来:......又一个不肯关机的。
秦岳山猛地转头看向地面。
谭浩却打了个哈欠,弯腰捡起脚边的落叶——那是老桃树上掉的,还沾着晨露。
他把落叶夹进铜钱串里,歪头冲秦岳山笑:师父,等天亮了,咱们去后园挖点新茶根?
我记得您说过......
秦岳山突然别过脸,抬手抹了把眼角。
他周身的黑雾彻底散了,露出底下苍白却平静的面容。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透过坍缩的幻境裂缝,能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
老宅废墟之上,晨光正缓缓漫过断墙。
秦岳山盘坐在桃树下,望着谭浩蹲在瓦砾堆里翻找什么,忽然觉得那些压了他半辈子的痛,好像轻了那么点。
而那扇青铜门后,有双浑浊的眼睛正透过门缝望过来。
它看了看秦岳山,又看了看谭浩,最后落在少年嘴角的草茎上——那点微光,比创世神座前的神辉,似乎更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