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岛,严原港后的金石城天守阁内。
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房间里的寒意和隐隐的不安。
对马岛藩主宗义智,正襟危坐在主位,眉头微锁。
下首几位家臣同样面色凝重。
“主公,”一位名叫岛村利胜的家臣开口道,“据各处哨探回报,那支之前活跃在附近海域、疑似与明国有关的海盗舰队,近来似乎销声匿迹了。已有近月未曾在我对马水道出现。”
另一位年轻些的家臣,浦田广纲,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庆幸:“这是好事啊!想必是天气愈发寒冷,北面一些海面已有薄冰,那些贼寇受不住这苦寒,龟缩回他们的老巢去了!我们也能松一口气,专心为太阁殿下转运物资。”
他的话引起了几声附和。
毕竟,自从萨摩藩岛津义弘的水军和九鬼嘉隆的舰队先后遭遇毁灭性打击的消息传来后,整个日本西部沿海都笼罩在对那支神秘而强大舰队的恐惧之中。
对马岛作为前线中的前线,压力更大。
然而,老家臣木下景直却缓缓摇头,脸上忧色更重:“浦田君,切勿大意。岛津氏和九鬼氏的覆灭,本国水军主力尽丧,如今海上几无可御强敌之力量。我对马岛如今仅余大小战船、关船不过十余艘,外加一些运兵桨船,既要维持海峡巡逻,又要承担向朝鲜转运兵粮辎重的重任,已是捉襟见肘。”
“若那支海盗舰队去而复返,或者明朝水师主力趁虚而来……我等凭借岛上这数千兵马,以及并不坚固的城防,恐怕……难以抵挡啊。”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
宗义智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木下景直的话正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
他不仅是对马岛藩主,更是丰臣秀吉的直属家臣,被委以经营对马、沟通朝鲜、并保障后勤线的重要职责。
可如今,朝鲜战事陷入僵局,明军反击愈发猛烈,太阁殿下在朝鲜的十几万大军进退维谷,消耗巨大。
而自家后院,海上门户却洞开,这让他如何能安心?
他心中对丰臣秀吉强行发动这场远征早已心存疑虑,但身为武士,他不能表露。
沉默片刻,他沉声开口,压下了家臣们的议论:“无论贼寇来与不来,我军务必不可懈怠!岛村,转运朝鲜的物资不得延误,能送过去一石米,一把刀,也是为太阁殿下分忧。浦田,你负责督促港口,所有船只必须维护良好,随时可以出动。木下,你负责岛内防务,各处炮台、了望哨必须严加守备,尤其是严原港和金石城,要加派人手,加固工事!不可有丝毫松懈!”
“哈依!”众家臣齐声领命,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沉重。
……
在严原港外一处突出海岬的简陋了望台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了望台是用粗糙的木头搭建的,四面透风,只有一个简陋的草棚勉强可以遮点风雪。
五个足轻正围在一个小小的火盆旁,拼命搓着手,跺着脚,脸和耳朵都冻得通红。
这几个足轻,除了一个叫新之助的稍微有点经验,是去年征召来的农民,其他四个,阿竹、弥七、与吉、彦六,都是最近两三个月才被强行拉来的新兵,原本都是在土里刨食的农民。
“冷……冷死了……”阿竹牙齿打着颤,把破旧的单衣又紧了紧,“这鬼天气,还要我们来这吹海风……家里这时候,还能在炕头窝着呢。”
弥七往火盆里添了根捡来的枯枝,抱怨道:“就是!听说朝鲜那边的大人物打了败仗,船都没了,关我们对马什么事?害得我们饭都吃不饱,一天就两顿稀粥,咸菜都没几根,这哪有力气打仗?”
与吉叹了口气:“唉,别说吃饱了,这冬衣都发不下来,就这身破衣服,怎么过冬?我婆娘还在家等着我拿钱回去买米呢……”
彦六年纪最小,才十六岁,冻得鼻涕直流,带着哭腔:“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稍微年长点的新之助听着他们的抱怨,心里也烦躁,但他好歹多当了几个月兵,呵斥道:“都闭嘴!抱怨有什么用?让物头听见了,有你们好果子吃!谁让你们运气不好,被抽中来守这最苦的了望台?”
正说着,负责管理这个小哨位的武士,一个叫小林平八郎的武士,挎着刀,缩着脖子走了过来,看到几人挤在火盆边,立刻骂道:“混蛋!都在这里偷懒吗?了望台上是谁在值守?万一有敌情怎么办?!”
新之助连忙站起来:“物头大人,我们……我们这就轮换!”
小林平八郎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阿竹,弥七,你们两个,现在上去!眼睛给我放亮一点!看到任何船只,立刻敲钟报告!”
阿竹和弥七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在武士的呵斥下,只得磨磨蹭蹭地顺着木梯,爬上了毫无遮挡的了望台顶端。
上面的风更大,几乎站不稳,视野倒是开阔,茫茫大海一览无余。
“该死的小林……自己躲在下面烤火……”阿竹低声咒骂着,紧紧抱着了望台的木柱,才能勉强站稳。
弥七也冻得浑身发抖,眯着眼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这鬼天气,能看见什么……除了浪就是云……嗯?”
他忽然揉了揉眼睛,极目远眺,只见海天相接之处,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黑点,而且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阿……阿竹哥……”弥七的声音开始发抖,扯了扯旁边阿竹的袖子,“你……你看那边……那是什么?是……是船吗?怎么……怎么那么多?”
阿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起初还没在意,但当他看清那一片正在迅速变大的帆影,尤其是那远超任何他见过的日本船只的巨大轮廓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张得老大,寒气似乎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船……好……好多的船……大船……巨船!”
阿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他指着海面,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是……是他们!是那支海盗舰队!来了!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