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荒野,寒风如刀。
高志杰藏身于距离铁路线两里外的一个废弃砖窑里,只有这里,才能避开小林信一那该死的信号干扰车的主要巡逻范围。窑洞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他面前摊开着一个改装过的皮箱,里面布满了精密的旋钮、指示灯和一个小型显示屏幕。屏幕上分割出数个不同的画面——有高空俯瞰的铁路弯道全景,有紧贴地面视角的铁轨细节,还有不断跳动的数据流。几只“工蜂”传回的信号因为距离和残余干扰,偶尔会出现一丝颤抖的雪花,但整体链路保持畅通。
他的指尖在一个微调旋钮上轻轻转动,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正在进行显微外科手术的医生。耳朵里塞着耳机,里面传来的是经过“信息节点”中转后,林楚君清晰而冷静的声音。
“志杰,最新情况。‘樱花号’已通过柳桥镇信号站,车速未减,预计十二分钟后进入预定区域。护卫队情况与之前侦察一致,首尾各一辆装甲车,车顶有机枪阵地。over。”
“收到。”高志杰低声回应,目光扫过屏幕上“工蜂”集群的状态指示灯,大部分显示为充满能量的绿色。“蜂群已就位,‘节点’通讯稳定。你那边怎么样?over。”
听筒里传来林楚君那边隐约的留声机音乐声,她似乎轻笑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属于“林小姐”的慵懒:“我?正陪着几位日本商社的夫人小姐们听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唱片呢,嗳呀,伊拉听得是如痴如醉,就是不晓得,今朝夜里,真正的大戏在哪边唱。放心,我这里安全。over。”
高志杰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心底因为她这恰到好处的掩护而生出一丝暖意,但旋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保持联络,随时通报异常。行动开始后,按计划静默。over。”
“明白。小心。over。”
通话结束。高志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屏幕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废弃砖窑里只能听到他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仪器内部元件工作的微弱嗡鸣。远处,隐隐传来了火车汽笛的嘶鸣,由远及近,如同巨兽的咆哮。
屏幕上方,代表“樱花号”的光点正在快速接近那个红色的弯道区域标记。
高志杰的手指悬在了控制箱中央一个红色的按钮上方。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计算着最佳时机。太快,容易打草惊蛇;太慢,则可能错过破坏的最佳位置。
就是现在!
他拇指用力按下!
……
铁路弯道旁,荒草丛中。
几十只金属“工蜂”如同被惊扰的蜂群,骤然从伪装点腾空而起!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引擎的轰鸣,只有翅膀高速震动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气流声。在“天眼”高空俯瞰的指引下,它们分成数组,如同训练有素的突击队,精准地扑向高速驶来的“樱花号”专列那庞大的钢铁身躯。
它们的任务目标非常明确——车轮轴承、制动闸瓦以及前方一段铁轨的接触面。
“工蜂”腹部特制的微型喷射口探出,无色无味的超强润滑剂被精准地注射到高速旋转的车轮轴芯之间。另一些“工蜂”则像撒豆子一样,将细密的、硬度极高的特种钢珠,均匀撒布在铁轨内侧的关键摩擦面上。
这一切,都在无声中完成。在“樱花号”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中,这点微末的动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列车头灯的巨大光柱撕裂了夜幕,庞大的车体带着无与伦比的动能冲入了弯道。
起初,一切似乎还很正常。
但紧接着,刺耳至极的金属摩擦声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让人牙酸,完全不同于火车正常过弯时的声响。
车头司机室内,经验丰富的日本司机脸色骤变,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车轮与铁轨之间的附着力在急剧下降,车身开始出现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受控制的横向滑动感。他下意识地去拉紧急制动阀——
然而,已经被润滑剂侵入的关键轴承在剧烈摩擦下瞬间过热、卡死!同时,铁轨上的细钢珠起到了类似滚珠的作用,进一步剥夺了车轮的抓地力。
灾难在瞬间发生!
高速行驶的庞然大物,在离心力和失去摩擦力的双重作用下,猛地向外侧甩去!沉重的车头首先出轨,狠狠地撞向弯道外侧的缓冲土堆,但又因为速度太快,整个车头被弹起、扭曲,带着后面一连串的车厢,像一条被斩断了脊梁的钢铁巨蟒,发出了绝望的嘶吼,翻滚、扭曲、解体!
“轰!!!”
“哐啷——!!!”
“咔嚓!!!”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撕裂声、玻璃粉碎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一节节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下互相挤压、碰撞、摞在一起,有的甚至直接断裂,里面的货物(那些被掠夺的文物箱、矿石样本)被抛洒出来,散落一地。更可怕的是,装载燃料的车厢发生了猛烈的爆炸,一团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点燃了周围的杂草和碎裂的木质构件,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白昼。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原本威风凛凛的“樱花号”,此刻已化作一片扭曲的、燃烧的钢铁坟场。
……
废弃砖窑内,高志杰面前的屏幕上,代表“樱花号”的光点停滞在弯道处,并且迅速暗淡下去。“天眼”传回的最后画面,是那触目惊心的爆炸火光和支离破碎的车体。
他面无表情地切断了所有与控制箱的连接,迅速开始收拾设备。动作快而不乱,每一个步骤都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耳机里一片静默,这是与林楚君约定的安全信号。
他脱下身上的深色工装,露出里面熨帖的西装,将控制箱合拢,放入一个准备好的普通行李箱中,又用几件旧衣服盖住。最后,他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随意抹在脸上和手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赶夜路沾了灰的落魄职员。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对麦克风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远方的战友报平安:
“收工了。”
……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海法租界,一栋豪华公寓内。
林楚君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留声机还在悠悠地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她端着一杯红酒,却没有喝,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遥远的夜空。
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她等铃声响了三次,才不慌不忙地拿起听筒,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慵懒和不耐烦:“喂?哪位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是她的一个“闺蜜”,丈夫在日军报道部任职:“楚君!出大事了!我刚听我家那位打电话回来,说……说皇军的‘樱花号’专列在外面出轨爆炸了!我的天老爷呀,听说死了好多人,车上的东西全完了!现在上面都炸开锅了!”
林楚君适时地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啊?!真的假的?哪能会有这种事体!太吓人了吧!是车子自己出毛病了?”
“谁知道呢!听说现场邪门得很,一点袭击的迹象都没有,就好像……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哎哟,勿要吓我呀!这种话不好乱讲的。”林楚君拍了拍胸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害怕,“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讲了,听得我汗毛凛凛的。谢谢侬告诉我哦,改天请你喝咖啡压压惊。”
挂断电话,房间内重新只剩下《贵妃醉酒》婉转的唱腔。
林楚君脸上的惊惶和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静。她走到窗边,望向爆炸可能发生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她举起酒杯,对着那片夜空,微微示意,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敬,脱轨的巨龙。”
窗外,大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舞厅的爵士乐隐约可闻。这个夜晚,对许多人来说,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纸醉金迷的夜。
但对另一些人,对那列燃烧的列车边的幸存日军,对暴跳如雷的特高课,对隐藏在暗处的“幽灵”和他的战友,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被血色和火焰烙印的夜晚。
蜂群之威,初现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