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的重臣会议散去,炭火的余温犹在,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凝重与紧迫的气息。
朱厚照没有立刻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前,他独自一人,再次立于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之下。
窗外暮色渐沉,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映在冰冷的地面上。
群臣在时,他是稳坐钓鱼台的帝王,言辞决断,分派任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唯有此刻独处,那深藏于眼底的波澜才悄然浮现。
“西班牙…麦哲伦…”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词,指尖无意识地在南海与那片浩瀚的“大东洋”(太平洋)之间划过。
脑海中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碎片翻涌着——环球航行的壮举与血腥殖民的开端,几乎一体两面。
这个时代的麦哲伦舰队,其目的恐怕绝非友善的探索,而是代表着又一股贪婪的、寻求香料、黄金与殖民地的西方力量。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他喃喃自语,嘴角牵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杨廷和“驱狼吞虎”的建议听起来不错,但操作起来何其艰难。葡萄牙与西班牙皆非善类,与他们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
一步踏错,可能满盘皆输。
石文义的情报网络需要时间铺开,徐明远的格物院面临产能瓶颈,文贵的外交如履薄冰,赵大勇的水师亟待休整与换装……而北方的达延汗,就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饿狼,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撕咬。
广州的王良,还在与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做着殊死搏斗。
千头万绪,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罩向这个庞大的帝国,也罩向了他这个年轻的皇帝。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混合着巨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怀疑自己这个“穿越者”是否真的能力挽狂澜,将这艘古老的巨舰驶出历史的迷雾与惊涛。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孩童清脆的笑语,是朱载堃和朱安宁在宫人的看护下于院中玩耍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破开阴霾的阳光,瞬间将他从沉重的思虑中拉回。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怕什么?”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精舍内回响,“既然来了,这盘棋,朕就陪你们下到底!”
他大步回到御案前,目光扫过那些等待他最终决断的文书。提笔,蘸墨,动作沉稳有力。
在给文贵的密旨最后,他添上了一段推心置腹之语:“……西夷二虎相争,然皆视我为肥肉。卿在外,当持重而用奇,接触可,示好可,然需切记:国之交往,归根结底,凭实力说话。水师不强,一切外交皆为虚谈。朕予卿全权,可临机决断,然凡事需以保全国力、争取时间为要。另,旧港陈孝祖等华商,乃我臂助,当善加维系,其力有时可抵千军。”
在真正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权谋诡计都是空中楼阁。当前最重要的,是为格物院的研发和水师的壮大,争取宝贵的时间窗口。
接着,他批复了石文义的扩编与海外渗透计划,朱批只有两个字:“准。速!”
对于徐明远格物院遇到的资源困境,他直接给户部和工部下了一道措辞极为严厉的中旨,要求他们“破除常例,倾力协办”,“若有推诿拖延,以致贻误军国大事者,朕必严惩不贷!”
处理完最紧迫的几项,他又拿起了王良从广州发来的最新密奏。
奏报中详细陈述了潘家联合部分士绅,试图通过煽动小规模民乱、散布流言等方式制造压力,甚至隐隐有威胁要断供朝廷某些特定需求的迹象。
“冥顽不灵!”
朱厚照眼中寒芒一闪。
他知道,这是利益集团最后的疯狂。他不能再让王良独自承受这般压力。
他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道明发谕旨,并非直接针对广州案,而是“晓谕天下”,严申朝廷整顿纲纪、肃贪倡廉之决心,并明确指出“凡有借端生事,煽惑民心,挟制官府,阻挠新政者,无论身份,均以谋逆论处,决不姑息!”
这道旨意,既是对王良的强力声援,也是对广州乃至全国蠢蠢欲动势力的严厉警告。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朱厚照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但心境却异常清明。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仰望星空,银河璀璨,亘古不变。而他脚下的这个帝国,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岔路口。
“载堃,宁宁……”他望着坤宁宫的方向,心中默念。
不只是为了这片江山,也为了那尚在稚龄、需要他遮风挡雨的儿女,他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来吧。”
他对着无垠的夜空,也对着看不见的对手,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无比的力量。
“让朕看看,这历史的洪流,究竟能否被朕扭转。”
帝国的权柄紧握在他手中,未来的航向,亦在他的一念之间。这担子重逾千钧,但他已准备好,独自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