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破晓,晨雾如纱,缠绕着苗寨的吊脚楼。
火塘的余烬尚有最后一丝温热,昨夜的盟誓与呼喝仿佛还回荡在清冽的空气中。
谢云亭正与阿篾清点行装,准备率领第一批工匠与物资启程,一道瘦小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是小竹。
少年怀中抱着一卷崭新的白麻布,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谢云亭,没有了昨日的疏离,多了一份急切的郑重。
他将画卷展开,一幅气势磅礴却又细节入微的山水图呈现于众人眼前。
画中群山叠嶂,壁立千仞,一条细若游丝的墨线,如壁虎般紧贴着悬崖的侧壁蜿蜒爬升,绕过一道看似绝路的断崖,最终消失在峡谷深不见底的浓雾里。
而在这条诡谲的线路上,赫然标记着十三个形似残破凉亭的符号,其中五座亭子的轮廓内,还用朱砂点染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阿篾凑上前,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东家,这画的是什么?弯弯绕绕,不像是官道,倒像是……像是以前听老人们说过的,官府追捕时,山民们走的逃难路线。”
谢云亭的目光却被那五个火焰符号牢牢吸住,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凝视着画卷,心念微动,沉寂的鉴定系统界面如水纹般荡开,一道无形的扫描光束掠过麻布。
下一秒,系统界面上弹出一幅三维立体的动态地形图,与画中景致飞速重合、匹配。
【地形匹配中……相似度87.3%,对应区域:雷公岭西麓,未记录官道。】
【检测到特殊标记:火焰符号。
解析中……信息源缺失,建议求助本地知识传承者。】
谢云亭心中了然,收起画卷,对小竹温和地点点头,随即转身快步走向火塘婆的住所。
这位几乎从不出屋的老祭司,正坐在门槛上,用一把骨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银白的乱发。
见到谢云亭,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
“老婆婆,打扰了。”谢云亭恭敬地递上画卷,“这幅画,您可知它的来历?”
火塘婆没有接画,只是用指甲盖长的指尖,在粗糙的麻布上轻轻摩挲,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她干瘪的胸腔里溢出:“这是‘亡命道’。一百多年前,山外官兵屠寨,先辈们就是背着最后一批茶种,踩着这条路逃进雷公岭深处的。后来路断了,就再没人走过,只有我们寨子里的画师,一代代把它画下来,怕忘了回家的路。”
她枯瘦的手指点向那火焰符号:“这叫‘醒香桩’。先辈们怕在山里迷路,就每隔十里,在路边埋下一罐用油布封好的陈茶灰。山里潮气重,茶灰遇潮就会生出香味。要是有人在雾里走丢了,顺着这股子味儿,就能找回大队。这是我们苗人的记号,也是我们苗人的魂。”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云亭心头剧震,昨夜他在火塘中焚茶,以香气通达人心,却未曾想过,这片土地上的先民,早已将茶与香化作了求生的本能、归乡的坐标!
这才是根植于血脉的、最古老的智慧!
“我明白了。”他对着火塘婆深深一揖,眼中燃起一簇前所未有的亮光。
回到坪坝,谢云亭当即召集随行的工匠,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命令。
他让人取来数十个专门运茶的密封陶罐,将自己带来的“兰香红”茶叶碾成碎末,再按特定比例混入干燥的石灰与木炭粉,最后用火漆蜡封口。
“东家,这是要做什么?咱们不是来修路的吗?”一名老工匠不解地问。
谢云亭拿起一个陶罐,沉声道:“我们既是修路,也是在铺一条不会迷失的路。从今天起,每隔五里,在新开辟的路段旁埋下这样一个罐子,做好标记。它就是咱们云记的‘醒香桩’!”
角落里,一直静静看着的小竹,忽然走上前来。
他伸出手指,在地上飞快地比划了一个手势:画中一个小小的人影倒下了,背上的茶篓滚落在地,紧接着,后面的人影走上来,默默拾起那个茶篓,继续前行。
谢云亭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一酸,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无比坚定:“你说得对,这条路,本就是这么一代代人走下来的。倒下一个,还有下一个。”
正午时分,一身劲装的银凤踏着鼓点般的矫健步伐走来,身后跟着二十名神情冷峻的苗家猎手。
他们人人背负弓弩,腰挎弯刀,身上带着一股深山野兽般的气息。
“谢东家,龙驼公让我带阿峒他们护送你们穿过雷公岭。”银凤的嗓音清越如山泉,“但我们有个规矩:路上若有兄弟撑不住倒下了,无论是你们汉人还是我们苗人,都必须按我们的葬礼来办——取他随身携带的茶,研成粉末,覆于面上。不立碑,不留坟,只由我们的人,对着他倒下的方向,烧一首《归香歌》。”
谢云亭闻言,肃然起敬。
他脱下头上的礼帽,对着银凤和她身后的猎人们深深鞠了一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若是能听着这首歌魂归故里,是他们莫大的福气,谢某代他们谢过。”
车队整装待发之际,龙驼公拄着木杖,亲自前来相送。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物事交到谢云亭手中。
“这是我祖父的手记,用竹简刻的,上面记载了亡命道沿途三处从未干涸过的暗泉位置。”老人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一丝暖意,“我阿爸说过,真正的茶路,不在地上,在人心里。这水,能解渴,也能洗心。”
谢云亭正欲取出银票作为重礼答谢,老人却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丝近乎骄傲的笑意:“你让我寨子里的娃娃们认了字,这比什么金子银子都贵重。”
谢云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棵大榕树下,小竹正拿着一截炭笔,在一块石板上,一笔一划地教几个苗家小童描摹“云记”的火漆印。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汇成一股清泉,用刚学会的、蹩脚的徽州方言齐声念着:
“谢……谢……东家!”
那一刻,谢云亭只觉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车队缓缓驶入密林,高大的树冠遮蔽了天日,光线骤然暗淡。
谢云亭在马背上最后一次回望那座炊烟袅袅的苗寨。
也就在此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悄然亮起,那幅残缺的“万里茶魂”舆图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那条孤零零的朱砂红线,此刻忽然从雷公岭的节点处,生发出无数细如蛛网的朦胧支线,它们交织成片,覆盖了整个舆图的背景,仿佛是这片土地深藏的血脉网络。
谢云亭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铜铃婆的歌、吴老爹的锤、小满子那只断掉的胳膊、小竹的画……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这条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在修,也并非始于他谢云亭一人。
它活在每一个记得它、走过它、为它流过血的人心里。
车队沿着小竹所绘的“亡命道”入口,正式拐入雷公岭的腹地。
高耸的崖壁如巨人的手掌,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狭长的亮带,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阴翳而潮湿,草木的腥味与腐殖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前路幽深,仿佛通往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境。
风过林梢,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悠远而绵长,仿佛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吟唱:“一叶承千担,一步一魂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