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将至,天际被残阳烧成一片滚烫的铁水。
谢云亭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冷冽空气,亲手将那座跟随他从黟县一路而来的紫铜茶炉抱起,迈步走向那道为他洞开的寨门。
阿篾紧随其后,怀中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裹,神情凝重如铁,每一步都踏得格外小心。
寨门之后,是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狭长通道,两侧屋檐下站满了沉默的苗人,他们的目光如无形的芒刺,汇聚在谢云亭身上,审视,怀疑,还夹杂着一丝被茶香勾起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遥远记忆。
通道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坪坝。
坪坝中央,巨大的火塘早已燃起,火焰舔舐着粗壮的木柴,爆出噼啪的声响,飞溅的火星在暮色中如同一场绚烂而危险的星雨。
火塘上首,龙驼公如一尊石雕般肃立,他那微驼的背脊非但不显老态,反而积蓄着一种山岳般的力量。
他身侧的石凳上,横放着一柄缠着兽皮的苗刀,刀鞘古旧,却透着一股久未饮血的渴望。
十二位须发皆白、面容肃穆的寨老分坐两侧,形成一个半圆,将火塘与谢云亭隔开。
他们的眼神,比寨墙上的箭矢更加锋利。
角落的阴影里,聋哑少年小竹席地而坐,手中紧握着炭笔,面前的白布上,已经有了火塘和人群的轮廓。
谢云亭在距离火塘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将铜炉稳稳放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不动的银凤,猛地抬手,一记重锤敲在身旁悬挂的牛皮长鼓上。
“咚——!”
一声闷响,如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火焰的爆裂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整个坪坝的气氛,在这一声鼓响后,彻底凝固。
龙驼公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苍老,语速极快,一连串浓重而古朴的苗语从他口中奔涌而出,像山间的急流,撞击着在场的每一个汉人。
阿篾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竭力去听,却只能捕捉到几个零碎的音节,根本无法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这根本不是沟通,而是一种示威,一种用语言的壁垒将他们彻底孤立的仪式。
然而,谢云亭并未看向阿篾,更没有请求翻译。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能听懂那语言背后的情绪——那是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愤、悲伤与不信任。
待龙驼公的话音稍落,谢云亭弯下腰,从阿篾怀中接过包裹,缓缓打开。
他没有说话,只是依次取出三样东西,郑重地摆在自己身前的地上。
他先捧起那个小小的布袋,解开绳口,将里面的泥土倒出少许在掌心。
“这是安徽历口,我父亲当年为了抢收一批春茶,从晒茶的竹席上摔下来的地方。”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土里,还混着他那年咳出的血。”
接着,他拿起那块压印着“谢”字的茶饼,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表面。
“这是我母亲。我父亲死后,家业被人夺走,她守着一口破锅,给人缝补浆洗,整整守了三年,才攒够本钱,做了这第一批茶。”
最后,他展开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抱着年幼的他,笑得无忧无虑。
“他们都死了。”谢云亭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因为有人贪图我谢家的火漆茶引,设局害了他们。今天,我不是来报仇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我来,是为修路!因为我知道,像我父亲一样死在半途的人,无论汉人还是苗人,他们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人忘记!”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闭目养神的火塘婆猛然睁开了眼。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谢云亭面前,拿起那块“谢”字茶饼,不顾依然滚烫的炉火,径直掰下一小块,投入了火塘中心。
“嗤——”
茶饼遇火,瞬间爆开一团浓郁的香气。
那不是之前在寨外闻到的清扬飘逸,而是一种被烈火逼出的、更加醇厚、更加霸道的兰花之香!
香气如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坪坝,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更撞进了他们灵魂深处。
也就在这一刹那,谢云亭的脑海中,那沉寂的鉴定系统界面骤然亮起!
无数繁复的苗族图腾与古朴的徽州篆刻凭空浮现,它们在虚空中盘旋、碰撞,最终竟缓缓交叠、融合在一起。
一行从未见过的赤金色文字,如流淌的熔岩,在界面上滑过——
【香不分族,心自有根。】
嗡的一声,谢云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当他再次定神时,周遭的世界仿佛被剥去了一层外壳。
龙驼公那依旧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这一次,每一个音节在他耳中都变得清晰无比。
他听见老人看着跳动的火焰,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自语:“……这条路,是我阿爸……没有走完的路……”
谢云亭猛然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龙驼公。
四目相对,龙驼公浑身一震,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
一个汉人,怎么可能听懂只有寨中老一辈才会说的古老方言?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你也见过那棵刻了字的老枫树?”
谢云亭重重点头,声音沉稳而肯定:“在鹰嘴崖北侧的山道上。石匠吴老爹的父亲,曾在那里刻下‘茶通天下’四个字。”
这个回答,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七十年的秘密。
龙驼公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缓缓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解开胸前的衣襟,从贴身处掏出一枚用红绳穿着的、早已被摩挲得温润的黄铜牌。
借着火光,牌子正面的四个汉字清晰可见——茶通天下!
龙驼公翻过铜牌,背面,是用苗文刻下的三个字。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上面,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它们的含义:同路人。
就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银凤霍然起身。
她再次扬起鼓槌,这一次,却不是一声,而是用尽全身力气,连击三通!
“咚!咚!咚!”
鼓声如怒潮,如心跳,震得祠堂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三通鼓罢,银凤高举鼓槌,用清越而嘹亮的嗓音高声宣布:“此炉有香,可通祖灵!此人有信,堪为同路!从今往后,云记人马过境,不设卡,不抽税,我族猎户,护送三十里!”
“哦嗬——!”
压抑许久的呼喊声,如同山洪暴发,从围观的苗人中炸响。
角落里,小竹手中的炭笔在白布上疾走如飞,最后一笔落下,画中那支穿行在晨雾中的模糊队伍,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孔——有身穿短褂的汉人,也有头缠青帕的苗人,他们肩并肩,一同走在一条新开辟的山道上,笑容灿烂。
夜深,人散。
喧嚣退去,坪坝上只剩下谢云亭和那塘渐渐微弱的篝火。
他独自坐在火塘边,不时添上一根松柴,让那温暖不至于熄灭。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龙驼公拄着木杖,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青铜钥匙,放在了谢云亭身旁的石凳上。
“老林神庙的地窖里,还藏着我阿爸当年没能送出去的那五十担茶。”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他说过,要等一个不怕死、也不骗人的汉商来取。”
说完,他站起身,准备离去。
在转身的刹那,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能听见香里的声音,说明祖灵认你。但你要记住——路修得再远,也别忘了回头看看那些没能走到头的人。”
苍老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把冰凉的钥匙和一句沉重的嘱托。
谢云亭俯身,从炉灰中捻起一撮尚有余温的茶灰,轻轻撒入火塘的余烬之中。
本已微弱的暗红色火焰,在接触到茶灰的瞬间,骤然“呼”地一下,窜起半尺高的幽蓝色火苗,仿佛一句无声的誓言,得到了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应。
夜色深沉,但这片土地上新的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