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霞自杀的消息,像一阵阴冷的风,吹进了黄仁贵那座紧闭的院门里。
他正坐在破旧的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那两颗光滑的核桃,在他的掌心,突然变得冰冷。
黄仁贵浑身一颤。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这半辈子都在看人脸色,都在夹着尾巴做人。
他知道,王玉霞的死,不是一个结束。
那是一个信号。
一个连孙大成这种硬骨头都能被砸断的时代,他一个成分不好的地主,又能剩下几根骨头。
兔死狐悲。
不,他连狐狸都算不上。
他是一只扒了皮的兔子,在狼群里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孙大成。
那个沉默的,给他家送粮食的男人。
那个一句话,就让他儿子黄四郎一步登天的男人。
他黄家,欠孙大成一份天大的人情。
这份人情,在太平年月是人情。
在这年月,是催命符。
可他黄仁贵算计了一辈子,第一次觉得,有些账,不能只用算盘算。
他站起身,核桃掉在地上,滚到了桌子底下。
他没有去捡。
他看着孙大成家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他要保住孙月。
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保住孙大成的根。
也算是,还了那份债。
孙大成的家里,已经设起了简陋的灵堂。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堂屋中央。
王玉霞的尸身,是村支书尹其怀带着几个大胆的后生,从房梁上解下来的。
孙月跪在棺材边,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抽噎。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寂静。
尹其怀蹲在一旁,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这事告诉牛棚里的孙大成?
他不敢想。
孙大成那脾气,知道了,非得把天捅个窟窿。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狗子背着手,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在满是泥土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身后跟着两个民兵。
二狗子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棺材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棺材里王玉霞那张灰败的脸。
然后,他的目光,像一条黏滑的蛇,落在了旁边跪着的孙月身上。
女孩的脖颈纤细,皮肤白皙,因为哭泣而泛着一层脆弱的粉色。
二狗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变得贪婪又炽热。
“死了,活该。”
他吐出一口唾沫,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执迷不悟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就走。
那双新皮鞋,在地上踩出几个嚣张的脚印。
黄仁贵一直站在门口,他把二狗子那毒蛇一样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的那点犹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尹其怀身边,压低了声音。
“书记,这里就小月一个孩子,我不放心。”
“我想把她带到我家里住几天。”
尹其怀抬头看了一眼黄仁贵。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烟雾后面,他的眼神复杂。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黄仁贵的老婆柳姨娘走了过来,她用那双曾经戴满金戒指的手,轻轻扶起了孙月。
“孩子,跟姨走吧。”
孙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柳姨娘牵着,离开了这个已经破碎的家。
当天晚上,二狗子喝得醉醺醺,又晃到了孙大成的家。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口棺材,和一张冰冷的灵桌。
“人呢?”
他冲着守在门口的尹其怀吼道。
尹其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伤心过度,跑出去了。”
“可能是去找她爹了吧。”
二狗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孙月,躲过了一劫。
这大概是黄仁贵算计了一辈子,唯一做的一件,不算计回报的善事。
牛棚里。
阴暗,潮湿。
空气里混杂着草料腐烂的酸味和牲口的粪臭。
孙大成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
这几天,他什么都吃不下,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漏风的屋顶。
一个负责送饭的老乡,趁着看守不注意,凑到他耳边。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成……你家……你家婆娘……”
“她没了。”
“上吊了。”
那几个字,很轻。
却像一道惊雷,在孙大成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个老乡的衣领。
他的眼睛里,一片血红。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你再说一遍!”
老乡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重复了一遍。
孙大成的身体,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松开手。
老乡连滚爬爬地跑了。
孙大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毁天灭地的愤怒。
他疯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从草堆里弹起来,朝着牛棚的门口冲去。
两个看守的民兵反应过来,举起手里的木棍,想拦住他。
孙大成看都没看。
他直接撞了上去。
那两个一百多斤的汉子,像是撞上了一堵飞驰的墙,惨叫着飞了出去。
木棍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他冲出了牛棚。
他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没有人能拦住他。
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都被他那股疯狂的气势,掀翻在地。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玉霞。
他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
堂屋里,那口薄皮棺材,已经不见了。
王玉霞,已经下葬了。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只摆了一张小小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王玉霞,还很年轻,对着他,温柔地笑着。
孙大成的腿,一软。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遗像前。
那股支撑着他跑回来的疯狂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玉霞……”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冰冷的相片。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喊,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他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辈子流的血比泪多。
可现在,他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汹涌而出。
听到动静的黄仁贵,带着孙月,匆匆赶了过来。
“爸!”
孙月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哭着扑了过去。
孙大成猛地回过头,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父女俩,抱头痛哭。
这段时间的恐惧,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尽情地释放。
哭了很久。
孙大成通红的双眼,慢慢抬了起来。
他看着怀里哭得快要断气的女儿,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谁?”
“是谁逼你妈的?”
孙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出来。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
她只说了二狗子来过。
说了二狗子把她妈妈叫去了公社。
说了她妈妈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
孙大成听着。
他脸上的悲伤,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平静。
他的眼神,不再是血红色。
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
那黑色里,燃烧着能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二狗子。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他不想活了。
从王玉霞走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剩下的那部分,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撕了二狗子。
用手,一寸一寸地,把他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