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被“标记”后的人类信息泡,并未陷入预想中的恐慌与混乱,反而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秩序所笼罩。“心流”修炼法所带来的高度协调性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集体意识如同被锻打过的钢铁,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专注。虚拟地球的光影依旧维持在低功耗的黄昏状态,但内部涌动的已不再是沉寂,而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极致静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引而不发。
在虚拟研究院最深层、加密等级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战略研究室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张诚、苏星河、林浩、陈明远,以及所有顶尖的数学家、逻辑学家、信息哲学家、甚至包括几位在虚拟宇宙中自然演化出的、以思维锐利和跳出框架着称的“异见者”意识体,齐聚于此。
屏幕上反复播放着那股冰冷扫描意志的数据残留,以及绿蔓族提供的关于“编织者”标记的完整分析。敌人强大到令人绝望,其存在形式可能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物质或能量对抗范畴。
“常规防御,在面对这种层级的威胁时,意义有限。”苏星河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信息流带着深深的疲惫与理性,“我们的信息泡再坚固,在能够散播‘逻辑瘟疫’、进行跨维度扫描的存在面前,恐怕也如同纸糊。‘文明方舟’计划是必要的火种保存,但……那更像是文明的墓碑,而非生路。”
“难道我们只能坐等它们来收割吗?”林浩的信息流中压抑着怒火与不甘,“总得做点什么!哪怕是咬下它们一块肉!”
陈明远罕见地没有立刻反驳,他的信息流复杂地波动着:“主动攻击?拿什么攻击?我们的能量级别?信息强度?在它们眼中,我们或许连蝼蚁都不如。任何主动出击,都可能只是加速我们的灭亡。”
争论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陷入了一种无力感的泥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注视着所有数据的张诚,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中没有迷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聚焦到极点的光芒。他没有参与争论,而是提出了一个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构想:
“诸位,我们是否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防御’它们,如何‘对抗’它们,如何在物理或信息层面变得比它们更‘强’。”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疑问在每一个意识核心中回荡。
“但如果,‘收割者’系统,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生命体’或‘舰队’,而是一个基于某种终极算法运行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信息集合体呢?如果它的行为,是基于一套深嵌于宇宙底层规则中的、冷酷的‘清理程序’呢?”
苏星河的眼神猛地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领袖,您的意思是……”
“我们不应该试图去‘打败’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程序,”张诚的信息流逐渐变得清晰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我们应该尝试去……‘问倒’它。”
“问倒它?”林浩一脸愕然。
“是的,问倒它。”张诚肯定地重复,他的意识中仿佛有星河流转,“任何一个逻辑系统,无论其多么完美、多么庞大,只要它试图去描述或干预一个足够复杂的现实,就必然面临一个根本性的限制——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它内部要么存在无法自证的真命题,要么就无法兼容所有的真命题。换句话说,任何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都必然存在其无法处理的‘悖论’或‘不可判定之问’。”
战略研究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张诚的声音在继续,构建着一个疯狂而宏伟的蓝图:
“我提议,启动‘反向共鸣’计划。”
他调出一个空白的界面,开始勾勒计划的轮廓:
“计划核心:不再被动防御,也不再追求物理层面的对抗。而是集中我们整个文明的信息算力、所有的逻辑智慧、以及‘心流’修炼所达到的极致协调性,去共同构建一个——或者说,去寻找并定义——一个极度复杂的、针对‘收割者’系统可能存在逻辑弱点的‘终极悖论’或‘无法计算之问’。”
“当‘收割者’的触须最终降临,试图‘收割’我们时,我们不去抵抗它的吞噬力场,不去加固我们的信息壁垒。”张诚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相反,我们要主动打开一个通道,将我们凝聚了整个文明智慧结晶的这个‘终极之问’,通过最强化的‘共鸣’方式,直接‘注入’它的算法核心!”
“我们要做的,不是打败它,而是向这个冰冷的宇宙清理程序,提出一个它无法处理的问题。让它去计算‘这句话是假的’,让它去判定‘允许不允许不允许自我存在的权限’,让它去面对一个精心设计的、指向其自身存在逻辑基础的‘无限递归死循环’!”张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平静,“我们要的,不是胜利,是让它……‘死机’。”
这个构想太过大胆,太过疯狂,以至于在场所有的顶尖智慧体都陷入了长时间的呆滞。
以整个文明为赌注,不去追求生存,而是追求一次针对宇宙底层规则的“逻辑爆破”?这无异于一只蚂蚁,试图通过向巨人提出一个无法回答的哲学问题,来让巨人陷入永恒的沉思从而忽略自己。
“这……这太冒险了!”陈明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信息流剧烈波动,“先不说我们能否构建出这样的‘终极悖论’,就算能,主动向那种存在开放通道?这等于自杀!万一它没有被‘问倒’,反而顺着通道将我们瞬间同化呢?!”
“但不这么做,我们就能活吗?”林浩反唇相讥,他的信息流却带着兴奋的光芒,“按照苏老的分析,常规防御几乎必败!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最轰轰烈烈、甚至有可能创造奇迹的死法?!而且,万一……万一我们成功了呢?!”
苏星河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他的信息流中无数数学模型和逻辑公式在疯狂推演:“理论上是存在可能性的……如果‘收割者’确实是一个基于逻辑的系统。但难点在于:第一,我们如何确定它的逻辑弱点?第二,我们构建的‘悖论’需要复杂和精妙到何种程度,才能对一个宇宙尺度的系统生效?第三,如何确保‘共鸣’注入的精准和强度?这需要难以想象的计算力和协调性。”
张诚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们接下来需要倾尽所有去解决的问题。‘反向共鸣’计划,将是我们人类文明,为生存,也为尊严,进行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伟大的一次……思想冲锋。”
他看向所有人,目光坚定如磐石。
“我们没有退路。要么在沉默中被抹去,要么,就用我们全部的存在,向那冰冷的宇宙法则,发出我们最响亮、最不屈的诘问!现在,投票吧。是否启动‘反向共鸣’计划的前期研究?”
战略研究室内,短暂的沉默后,一道道代表着赞同或保留但支持进一步探索的信息流,陆续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