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把毒箭放在案上,手指从箭杆滑到尾羽。那支乌羽还微微颤着,蓝光在镞尖游走。他没再看窗外,也没问韩谈要不要追。
他知道追不上。
这种人不会留下痕迹,他们只在别人开口前动手。云姜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提前让竹片藏在袖中,也因为她站在灯影交界处,光线让她成了模糊轮廓——刺客判断失误,才偏了半寸。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有人不想让云姜说话。而她还没说出口的话,才是真正的刀。
他抬头看向韩谈:“把《新秦律》终稿抬出来。”
韩谈一怔,“现在?”
“就现在。”
一刻钟后,章台宫正殿高台已被清空。八十一根竹简由司礼官逐一陈列,每根都用铜环固定,按条目编号排列。最前一卷封面刻着“法为民设”四字,朱砂未干。
外面天刚亮,百姓已在宫门外聚集。消息传得快,昨夜六国遗老被抓的事已经闹开了。有人说是妖人作乱,有人说朝廷要大赦,更多人只是来看热闹。
陈砚走上高台时,人群安静下来。
他站定,目光扫过台下百官。冯去疾不在。这位右丞相三天前被软禁入狱,罪名是私通旧楚贵族。没人替他求情,连他的门生也都低着头。
“今日宣《新秦律》终版。”陈砚开口,声音不高,但通过共振铜柱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司礼官开始诵读。
第一条:废连坐之法,改行保甲制,邻里互监,举发有赏。
第二条:弛刑罚,除肉刑,流放者可赎罪归乡。
第三条:重教化,设郡学,凡识字千以上者免役一年。
念到这里,台下已有低语。这些改动太大,尤其是废连坐。过去一人犯事,全家为奴,现在只要邻居举报就能脱罪,等于拆了法家根基。
陈砚没停。
第四条:天下田亩,自本年起,三年免赋。
话音落下,宫外突然爆发出一声吼:“陛下圣明!”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人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农夫、商贩、挑担的脚夫,全都放下手里的东西,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声音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震得殿檐铜铃直响。
陈砚站在台上,没有动。他知道这道政令意味着什么。三年免赋,等于放弃三分之一的税收。国库会紧,边军粮饷可能延迟,但他必须做。
因为信任比钱重要。
现在的百姓不怕官,怕饿。只要让他们吃饱,就会听你说话。他当过县长,见过饥民抢粮仓时的眼神。那种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绝望。而现在,那些眼睛亮起来了。
牢房里,冯去疾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他原本靠墙坐着,听到“免赋”两个字时猛地站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守卒想拦,被他一把推开。
“荒唐!”他吼道,“无刑不成法,无税不成国!这哪还是秦律?这是仁政!是亡国之政!”
他抓起石桌上的陶碗砸向墙壁,“此律一出,秦必大乱!你们等着看吧,不出半年,盗贼四起,豪强割据,天下又要回到战国!”
话音未落,牢门打开。
章邯走了进来。他没穿朝服,仍是玄铁鱼鳞甲,肩披旧斗篷。断岳剑挂在腰侧,剑鞘沾着晨露。
他走到冯去疾面前,抽出剑。
寒光一闪。
铁链应声而断,碎成几截落在地上。
冯去疾愣住。
章邯没看他,而是用剑尖挑起一段残链,冷冷说道:“乱秦的不是律法。”
他顿了一下,剑锋指向北方。
“是你们这些心里还想着六国的人。”
说完转身就走。
冯去疾站在原地,嘴唇抖了几下,想骂却发不出声。他知道章邯说得对,也知道他说的不对。他对六国没有感情,他信的是法。可现在,法被改了。
改得不像秦了。
宫门前,欢呼还在继续。
陈砚走下高台,回到内殿。桌上摆着刚印好的《新秦律》抄本。他拿起朱砂笔,在扉页写下八个字:
**法为民设,非为驭民。**
笔画刚劲,力透纸背。
他放下笔,轻轻敲了三下案几。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了很久。
“本县要的,是万万岁。”
这时,一名小吏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文书。
“禀陛下,陇西急报。”
陈砚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是云姜的手迹。一页药方分析,附带一张墨块成分表。她在最后写道:
“墨中赤髓藤来自咸阳东市第三药铺,店主姓李,十年前由邯郸迁来。此人每月初七收一批货,用的是楚地方言记账。”
陈砚看完,把纸折好,放进袖袋。
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阳光正好,照在刚竖起的律令碑上。几个孩子围着碑文指指点点,一个认出了“免赋”二字,跳起来喊给父亲听。
父亲蹲下身,摸着孩子的头,久久不语。
陈砚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书架,取出一本《商君书》。翻到中间一页,夹着一片干枯的叶子。那是云姜上次看病时留下的,叶脉上有细密划痕,像是某种编码。
他盯着那片叶子看了很久。
然后拿出一支炭笔,开始临摹上面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