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黑龙江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刚进农历八月,几场霜降下来,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玉米就憋足了劲儿似的,争着抢着往熟了里赶。那风也变了味儿,刮在脸上,带着股割人的凉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给这忙碌的秋收奏着一曲苍凉的梆子。
屯里的大柱子,是个实心眼的汉子,三十啷当岁,一身疙瘩肉,黑红的脸膛,平时话不多,干活舍得下力气。他家承包了一片离村稍远的岗地,种了满坡的“大马牙”玉米。那玉米长得真好,秆子壮实得像小树,棒子个个尺把长,颗粒饱满,金灿灿的,眼看就是一场好收成。但这节骨眼上,野猪、獾子也闻着香味儿来了,夜里常来祸害。于是,大柱子便主动担起了“看青”的差事,每晚提着那杆老旧的铁锹,拎着个装半瓶烧刀子的军用水壶,钻进那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
出事那天,是秋收正忙的一个夜晚,月亮被薄云遮着,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的灰白。大柱子像往常一样,啃完两个窝头,跟炕上病恹恹的老娘叮嘱了几句,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老娘咳嗽着在身后喊:“柱子,夜里凉,加点小心,听见啥动静……别硬闯。”
大柱子“嗯”了一声,没太往心里去。他不怕黑,也不信邪。他觉着,那些村里老人讲的狐仙(胡家)、黄仙(黄家)迷人作祟的事儿,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前几天,他在自家地头一个废弃的田鼠洞里,发现了一窝黄皮子(黄鼠狼),当时觉得晦气,怕它们咬坏玉米根,一脚就把那窝给踹散了,几只半大的崽子吱吱乱叫,当时好像有团黄影子“嗖”地一下蹿没影了,他也没在意。
今夜的地里,格外安静。连平时聒噪的秋虫都像是哑了火。只有风吹过玉米叶子,那“沙沙”声,起初是舒缓的,像蚕吃桑叶。大柱子提着锹,沿着田埂慢慢走,手电光柱在无边的黑暗里切开一道狭小的口子,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和飞蛾。玉米的清香、泥土的土腥气,混合着夜晚的露水汽,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
走着走着,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那“沙沙”声,渐渐变了调子。不再是整齐划一,而是变得杂乱,东一声西一声,仿佛有许多小东西在叶子底下快速穿行。他停住脚,侧耳细听,那声音又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晃了晃手电,光柱扫过,玉米秆密密匝匝,像一堵堵沉默的墙。
他继续往前走,按说这条田埂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头,可今晚,走了快一袋烟的工夫,按理早该看到地头那棵老榆树的影子了,眼前却还是望不到边的玉米秆。而且,脚下的路似乎也变得陌生起来,田埂时宽时窄,两旁的玉米秆像是会移动,有意无意地往中间挤。
心里开始有点发毛。他拧开军用水壶,灌了一口烧刀子,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去,暂时驱散了一丝寒意。他给自己打气:“怕个球!就是走迷糊了。”
他选定一个方向,加快脚步。可怪事来了,无论他怎么走,拐过几个弯,最后似乎总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他看到一株被风吹歪了脖子的玉米,第一次路过,第二次路过,第三次……他眼睁睁看着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手电光晕里,那歪斜的角度,分毫不差。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的脚踝。
“鬼打墙?”这三个字像冰碴子一样蹦进他的脑海。他听老人们说过,遇上鬼打墙,就是在原地转圈,走到天亮也出不去。他强迫自己冷静,想着老人传授的法子——朝觉得不对的方向吐口水,或者骂脏话。
他啐了一口,扯开嗓子,用尽平生力气吼了一声:“操你姥姥的!谁他妈挡老子路!”
声音在密不透风的玉米迷宫里撞来撞去,显得空洞而无力,反而引来了更响、更密集的“沙沙”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像是在嘲笑他。
迷宫变得更诡异了。手电的光,不知怎地,开始忽明忽暗,电池像是快耗尽了。光线昏黄跳动,把那些玉米秆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他感觉有冰冷的东西擦过他的脸颊,是露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耳边似乎有极轻极细的笑声,又像是呜咽,细若游丝,抓不住,甩不掉。
他开始奔跑。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铁锹,砍断挡路的玉米叶,汁液溅到他脸上,带着一股青涩的腥气。玉米叶子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衣服,划拉着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他喘着粗气,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汗水混着露水,湿透了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可无论他跑得多快,拐过多少个弯,眼前的景象依旧重复,那棵歪脖子玉米,像个阴森的路标,一次次宣告他的徒劳。
绝望,像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淹没了他。力气在迅速流失,腿像灌了铅。他想起家里炕上咳嗽的老娘,等着他秋收卖了粮抓药;想起自己这辈子的种种,老实巴交,没做过啥亏心事,除了……除了前几天踹散的那窝黄皮子。
难道……真是它们?
这个念头一起,他浑身一激灵。老人们常说,胡黄白柳灰,这五仙灵验着呢,尤其黄仙,最是记仇,也最会折腾人,摆弄这“迷魂阵”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是……是黄仙爷吗?”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我大柱子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老人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一回吧!我回去就给您烧香上供,我……我给您重修个窝!”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几乎要跪下来。四周的“沙沙”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那无形的压迫感却更重了。他感觉有无数双细小、晶亮的眼睛,在黑暗的玉米丛深处,冷冷地盯着他。
时间失去了意义。这一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在无尽的循环里挣扎,精神濒临崩溃。愤怒、恐惧、悔恨、疲惫,种种情绪交织,折磨得他几欲疯狂。他时而挥舞铁锹乱砍,时而抱头蹲下呜咽。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的古话,万物有灵,不能不敬。他曾经嗤之以鼻,如今却在这无边的玉米迷宫里,用最痛苦的方式,领教了这朴素的道理。
就在他意识模糊,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天地间,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
“喔——喔——喔——”
是鸡叫!屯子里的公鸡打鸣了!
这声音像一把利剑,骤然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和迷雾。
大柱子浑身一颤,抬起头。只见东边天际,透出一丝鱼肚白。周围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潮水般退去,玉米秆也不再移动。手电光也莫名地稳定了些。
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十步,拨开最后一丛玉米秆——
他愣住了。
眼前,根本不是什么玉米地尽头,而是一片荒芜的洼地。洼地里,是一个连一个的坟包,有些年久失修,已经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窟窿。枯草萋萋,露水在残破的墓碑上闪着冷光。而他,就在这片坟圈子里,绕着这些荒坟,不知走了多少圈!脚下的泥土被踩得稀烂,周围的野草也被踏平了一片。
天光迅速放亮。大柱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被玉米叶子划成了一条一条,脸上、手臂上全是血道子,浑身泥土,狼狈不堪。一夜的惊恐和挣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一个坟头前,望着那片刚刚困了他一夜、此刻在晨曦中安静无比的玉米地,心里百味杂陈。
后来,村里老人听了他的遭遇,吧嗒着旱烟袋,笃定地说:“没跑了,就是黄皮子布的阵。你踹了它的窝,它这是给你个教训。万物有灵啊,柱子,往后可不敢瞎惹祸了。”
大柱子病了一场。病好后,他像变了个人,沉默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他偷偷在那片坟圈子边上,找了个僻静地方,用石头搭了个小小的“庙”,不算庙,就是个意思。逢年过节,他会悄悄去放上点馒头、鸡蛋,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忏悔还是祈祷。
那片玉米地,他后来还是去,只是脚步更轻,眼神里多了份敬畏。他知道了,在这片生他养他的黑土地下面,埋着的不仅是种子和收成,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老辈人嘴里世代相传的规矩和灵性。那年的秋收夜,那片玉米迷宫,成了他心头一道永久的烙印,冰冷,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