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手指出现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它并非实体，却比任何金石铁骨都更令人心悸。通体漆黑如墨，贪婪地吞噬着周遭所有光线，腐烂的表皮上缠绕着无数扭曲挣扎的冤魂，一张张惨白的脸贴在上面，无声嘶吼，似要挣脱这永恒的禁锢。指甲如狰狞的弯钩，长达丈许，凝结着暗红的血垢，散发出的腥臭气息，连凛冽的海风都无法吹散。
但最可怕的，是它带来的那股“重”。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葬魔海翻涌的巨浪骤然停滞，海水悬浮在半空，竟不敢坠落；四象柱上闪烁的符文光芒瞬间黯淡三分，柱身都在微微震颤。林小满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连抬手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她艰难地扭头，看见墨尘单膝跪地，无尘剑深深插进下方的海岩，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苍白的脸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这……这就是魔尊的力量？”她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脑海中，凌霄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还有一丝绝望：“不，这只是他亿万分之一的力量投影……但即便如此，也足以碾碎寻常元婴修士。”
楚无涯匍匐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海岩，身体因狂热而剧烈颤抖，声音虔诚得近乎谄媚：“恭迎圣尊！请圣尊诛杀这些碍事之人，助弟子完成逆转大阵，恭迎您重临世间！”
话音未落，那根手指微微动了。
只是指尖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影，但小满和墨尘所在的空间，却在这一刻轰然塌陷。
就像一张平整的宣纸被戳破了一个洞，周围的一切——海水、岩石、魔气，甚至光线——都疯狂地向那个无形的“洞”涌去，空间扭曲、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退！”
墨尘猛地拔剑，剑尖在海岩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沟壑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是他燃烧本命剑意凝结的防御屏障。屏障刚刚成型，便与塌陷的空间狠狠碰撞在一起。
“咔——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屏障上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墨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鲜血从七窍中汩汩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襟。但他没有后退半步，反而咬牙将更多的剑意注入屏障，裂痕蔓延的速度才稍稍减缓。
“墨尘！”小满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连挪动脚步都做不到，那根手指散发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压在她的灵魂上，让她动弹不得。
“别过来！”墨尘低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的任务是四象柱……快去青龙柱那里！”
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青龙柱。那根石柱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青光，与其余三根黑气缭绕的石柱形成鲜明对比。柱身上，墨尘的血液化作细密的纹路，与古老的符文交织缠绕，仿佛在唤醒某种沉睡了千年的力量。
可是，怎么过去？
她与青龙柱之间，隔着那片正在塌陷的空间，隔着跪拜在地的楚无涯，更隔着那根令人绝望的漆黑手指。
“霄光。”小满在心中急切呼唤，“我们还有办法吗？”
剑灵沉默了一息，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有一个办法，但代价很大。”
“说！”小满没有丝毫犹豫。
“燃烧我的残魂本源，可以短暂激发霄光剑的‘破界’特性。”凌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能让你在空间塌陷中穿行三次呼吸的时间。但之后，我会陷入深度沉睡，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甚至，可能永远醒不来。”
小满握剑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有，等死。”
小满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却又透着一股决绝：“那就烧吧。”
“想好了？我这一睡，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你教我的，已经够多了。”小满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而且，我答应过你，要一起看到魔尊被重新封印的那天。在那之前，我不会死，你也不能。”
凌霄也笑了——如果灵体有表情的话：“好，那就赌一把。”
话音落下，霄光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这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兴奋的鸣响。剑身上那些尚未修复的裂纹中，开始流淌出璀璨的金色光芒，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热，最后整把剑仿佛化作了一轮小小的太阳，将周围的魔气驱散殆尽。
“丫头，记住这种感觉。”凌霄的声音在金光中渐渐模糊，“剑修的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的。但走的时候，要带着所有陪你走过的人的念想。”
金光轰然炸开。
小满感觉一股炽热的力量从剑柄涌入体内，瞬间冲垮了那根手指带来的恐怖威压。她的视野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看见空间中每一道细微的裂痕，能感知到魔气流动的轨迹。
“破界·流光！”
她动了。
不是奔跑，不是飞行，而是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直接“切”进了那片塌陷的空间。空间碎片在她身边疯狂飞舞，却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分毫——金光所过之处，一切扭曲都被强行“熨平”。
第一次呼吸，她越过了那片令人绝望的塌陷区。
第二次呼吸，她掠过楚无涯头顶，带起的劲风掀飞了他的黑袍。
第三次呼吸，她一头撞进了青龙柱的青光范围。
金光消散。
霄光剑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剑身恢复了原本的暗铜色，甚至比之前更显古旧，失去了所有生机，仿佛只是一把普通的古剑。剑中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凌霄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凌霄……”小满低声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她用力握紧剑柄，将那股涌上眼眶的热意强行压回去。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凌霄的牺牲，不能白费。
青龙柱下，青光笼罩的范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安全区。小满伸手触摸柱身，冰凉而坚硬，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脉动，仿佛与她的心跳产生了共鸣。她闭上双眼，运转《天剑总纲》中记载的“感柱篇”。这是天剑宗专门为操控四象柱创造的功法，她之前只是粗略看过，此刻却福至心灵般，瞬间理解了其中的精要。
“以心映柱，以意通灵……”
她的意识缓缓沉入石柱内部。
那是一个浩瀚而古老的世界。她“看”见了千年光阴在这根柱子上留下的烙印：看见天剑宗弟子们以血刻符的悲壮，看见封印完成时天地同悲的异象，看见魔气日复一日的侵蚀，也看见就在刚才，墨尘的血脉唤醒柱灵时，那一闪而过的希望之光。
柱灵还在沉睡，但并未完全死去。
小满将自己的剑意——那份守护的执念——缓缓注入柱身。她想起了青云山的晨雾，想起了醉剑峰的酒香，想起了苏晓晓的笑容，王大石的憨厚，柳清霜递来丹药时微凉的手指，想起了墨尘说“你的剑很有趣”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
她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
只是这些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温暖。
青光骤然暴涨！
青龙柱上的符文全部亮起，柱身开始剧烈震动。那道环绕柱身的青龙虚影仰天长吟，龙吟声震彻四海，带着千年沉睡后的愤怒与战意。虚影迅速凝实，化作一条长达百丈的青色光龙，龙目如炬，死死瞪向空中那根漆黑的手指。
与此同时，远处的战场。
炎烈浑身浴血，手中的烈焰长刀已经崩出数道缺口，刀刃上的火焰也变得微弱。他周围倒着数十具魔化妖兽的尸体，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冒血，右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
他身后，是三百名来自各宗各派的修士，此刻还能站着的，不到一半。
“炎烈道友！”一个冰剑阁的女修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绝望，“撑不住了！魔气太多了！我们撤退吧！”
炎烈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抬头望向四象柱的方向。他能看见那根令人绝望的手指，能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威压，也能看见青龙柱突然爆发的青光。
“妈的……”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丫头还在拼命，我们怎么能先倒？”
他举起长刀，刀身上残余的火焰再次熊熊燃起，化作一道血色的光焰。
“所有还有口气的！”炎烈怒吼，声音响彻战场，“跟我冲！去四象柱那里！就算死，也要死在离那根手指最近的地方！”
残存的修士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渐渐燃起决绝的光芒。他们或许怕死，但更怕辜负那道拼死点亮的青光。
“冲！”
“跟他们拼了！”
“杀——！”
三百人，化作三百道决死的流光，不顾一切地撕开妖兽潮，向着深渊边缘冲去。
四象柱前。
楚无涯终于从跪拜中抬起头。他看见青龙柱的异变，看见站在青光中的小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小满……”他缓缓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容，“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小满没有理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操控青龙柱中。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根柱子之间建立了某种微弱的联系。虽然无法完全控制，但可以引导。
她引导着柱灵的力量，化作一道粗壮的青色光柱，猛地射向那根漆黑的手指。
光柱与手指碰撞。
这一次，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青色光柱如同温润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礁石，一点点消磨着手指上的魔气。那些缠绕在上面的冤魂，在青光中发出解脱般的叹息，渐渐消散。
手指微微一顿。
然后，它改变了目标，不再指向苦苦支撑的墨尘，而是缓缓转向小满和青龙柱。
楚无涯笑了，笑得疯狂而残忍：“圣尊生气了。”
手指弯曲，做出一个“弹”的动作。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个葬魔海的海水倒卷上天！无数海水在空中凝结成亿万根黑色冰针，每一根都蕴含着足以洞穿金丹修士的魔气，铺天盖地，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目标，正是青龙柱，以及柱下的小满。
墨尘瞳孔骤缩，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量，此刻连握剑都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黑色暴雨落下。
小满抬头，看着遮天蔽日的冰针，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异常平静。她将霄光剑插在身前，双手死死按在青龙柱上，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其中。
“柱灵前辈。”她在心中默念，“请助我。”
柱身剧烈震动。
青光如潮水般涌出，在她头顶凝结成一面巨大的光盾。光盾上浮现出复杂的符文图案，那是天剑宗失传已久的“青龙御天阵”。
“叮叮叮叮——！！！”
冰针撞击在光盾上，发出密集如鼓点的声响。每一声撞击，光盾就黯淡一分，小满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疯狂流逝，经脉传来火烧火燎的疼痛，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但她没有松手。
她想起凌霄的话：剑修的路，要带着所有陪你走过的人的念想。
她带着凌霄的千年执念，带着墨尘的血脉使命，带着炎烈他们的决死冲锋，带着青云山上那些等待他们归去的人的目光。
“我不能……倒在这里……”
光盾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彻底崩碎。
终于，在最后一波冰针落下的瞬间——
“咔！”
光盾轰然碎裂。
残余的数十根冰针穿过碎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小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炽热的火焰从侧面悍然撞来！
“给老子滚开——！”
炎烈浑身燃烧着血色火焰，如一尊浴火的战神，长刀横扫，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将那些冰针全部斩碎。但他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三根冰针穿透了他的腹部，留下三个狰狞的血洞，鲜血喷涌而出。
“炎烈！”小满惊呼出声，声音颤抖。
“别分心！”炎烈单膝跪地，用长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咧嘴一笑，牙齿上沾满了鲜血，“继续干你的事……这里，我们顶着。”
他身后，残存的一百多名修士陆续赶到，结成一个残缺的阵型，挡在小满和青龙柱前。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但每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楚无涯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疯狂取代。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他冷笑一声。
他再次向着那根手指跪拜下去，声音狂热：“请圣尊……碾碎他们！”
手指缓缓抬起，然后，以一种缓慢、从容，却带着绝对威压的姿态，向下按落。
这一次，不是弹，不是点，而是实实在在的“按”。就像一个人按死一只蚂蚁，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
不是云层遮挡，而是那根手指遮蔽了所有天光。它缓缓下降，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碎，露出后面虚无的黑暗。手指还未真正落下，下方的海水已经下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海岩崩解成粉末，连四象柱都开始剧烈摇晃。
“结阵！！”一个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
是青云剑宗的一位太上长老赶到了。他白发飘扬，手中托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射出万道金光。他与其他赶来的各宗强者联手，在手指下方布下层层叠叠的防御大阵。
阵成之时，手指落下。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炸开，整个葬魔海都在剧烈震颤。
防御大阵一层接一层地破碎，布阵的强者们口喷鲜血，倒飞出去，不知生死。手指下降的速度只是稍稍减缓，却依然坚定地向下按去。
炎烈抬头，看着那越来越近、遮天蔽日的手指，忽然笑了。
“真他妈的大啊……”他喃喃自语，然后转头看向小满，咧嘴一笑，“丫头，还有办法吗？”
小满的双手还按在青龙柱上，她能感觉到，柱灵的回应越来越强。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一根青龙柱的力量，根本挡不住这根手指。
除非……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其余三根石柱。
玄武柱、朱雀柱、白虎柱。
这三根柱子依然被黑气笼罩，但柱身上的符文，与青龙柱上的符文，本是一体！
“我明白了！”小满低声惊呼，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四象柱是一个整体……唤醒一根，就可以通过共鸣，唤醒其他三根！”
但怎么共鸣？
她的目光落在墨尘身上。墨尘的血脉唤醒了青龙柱，那么……
“墨师兄！”她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激动，“你的血！用你的血，滴在另外三根柱子上！”
墨尘闻言，毫不犹豫地划破另一只手掌。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向最近的玄武柱走去。每一步都在海岩上留下一个血脚印，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滴落，染红了脚下的岩石，但他没有停下。
楚无涯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脸色骤然大变，厉声嘶吼：“拦住他！快拦住他！”
魔教残存的修士如潮水般扑向墨尘。
“保护墨道友！”青云剑宗的太上长老大吼一声，带着还能动弹的强者迎了上去。
混战再起，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响彻海天。
墨尘不顾身后的厮杀，终于走到玄武柱下。他将染血的手掌狠狠按在柱身上。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任何反应。
“不够……”小满咬牙，脑中飞速运转，“血脉的共鸣需要引导……需要天剑宗正统的功法！”
她闭上眼，将《天剑总纲》中关于四象柱操控的部分，通过剑意共鸣，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墨尘。
墨尘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立刻运转起家传的《净尘剑诀》——这本就是脱胎于天剑宗的功法，此刻在小满的引导下，竟隐隐与《天剑总纲》产生了呼应。
玄武柱，亮了！
虽然只是微弱的一点白光，在黑气中如同风中残烛，但确确实实亮了。
接着是朱雀柱，然后是白虎柱。
三根石柱先后泛起微光，与青龙柱的青光遥相呼应。四色光芒在空中交织缠绕，形成一个残缺的、但确实存在的四象阵图。
阵图缓缓旋转，迎向那根按下的手指。
碰撞的瞬间，时间仿佛再次静止了。
然后——
手指停下了。
不是被挡住，而是被“卡”住了。四色光芒如同锁链，死死缠绕在手指上，将它禁锢在半空。手指疯狂挣扎，魔气滔天，震得四象柱剧烈摇晃，但四象阵图如同附骨之疽，死死锁住，不肯松脱。
楚无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不可能！四象柱明明已经被污染——”
“但柱灵未死。”小满松开按在青龙柱上的手，踉跄一步，用霄光剑支撑着身体。她抬头看向空中被禁锢的手指，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只要柱灵还在，只要还有人在守护，希望就永远不会消失。”
她转身，看向所有还在战斗的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现在，该我们反击了。”
话音落下，四象柱的光芒再次暴涨，璀璨的四色光柱直冲云霄。
而空中那根不可一世的手指，在四色光芒的缠绕下，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