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纱帘,在铺满老照片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特殊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我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着一张张黑白照片,将它们分门别类,准备放入新定制的家族相册里。
指尖触碰到一张略微泛黄的四寸照片时,我的动作顿住了。
照片上,是几个穿着那个年代特色服装的孩童。
一头卷发、笑容灿烂的是六七岁时的我,旁边站着笑容腼腆、梳着油亮长辫的兰凤。
而我们身后,并肩站着两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
一位是我的父亲,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文质彬彬;
另一位,则是赵叔,身着笔挺的军装,帽檐下的眉眼英气逼人,嘴角噙着一抹自信飞扬的笑容。
照片边缘,还有另外两个女孩身影,是妙妙和玲玲。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
那个物资匮乏却情感真挚的年代,年轻人之间单纯的情谊,还有那若有若无、潜藏在眼神与互动间的朦胧好感……
一切都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这时,父亲慢慢踱到书桌旁。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照片上,凝神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张他与赵叔的合影拿了过去。
他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照片上赵叔那年轻、英挺的面容,眼中流露出复杂的追忆与感慨。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
“当年的赵连长,真是……意气风发,帅气逼人啊。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姑娘偷偷喜欢他。”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坐在旁边沙发上织毛线的母亲,语气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才敢坦然说出的调侃。
“湘湘,要不是我先结识了你,组建了家庭,这个赵连长,可是我最大的情敌呢!”
母亲闻言,抬起头,嗔怪地扫了父亲一眼,脸上竟浮现出少女般的羞涩红晕。
她放下毛线活,走过来,指着照片上同样年轻、戴着眼镜、显得儒雅清隽的父亲。
语气温柔却坚定:“净胡说!你那时候,不比任何人差。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我们啊,是更有缘份。”
母亲说完又补充到,“隔壁的张小珊还不是一直觊觎你吗?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
我和坐在一旁看报纸的子豪,被父母这突如其来的、“陈年旧醋”般的对话逗得相视一笑。
那种历经风雨后依然留存于夫妻间的、带着甜蜜回忆的拌嘴,让人感到温馨。
然而,我的笑容在嘴角停留片刻后,便缓缓敛去了。
望着照片上赵叔英姿勃发的样子,再联想到上一世,父亲因病早逝后,是赵叔用他宽厚的肩膀,陪伴着悲痛苦闷的母亲,两人相互扶持,走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共度了余生……
那种命运的错位感与深深的遗憾,像一根无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心房,带来一阵绵密而深长的酸楚。
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那样悠长,那样沉重,仿佛承载了跨越两世的无奈与唏嘘。
身边的子豪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异样的情绪。
他放下报纸,温暖的大手轻轻覆盖在我微凉的手背上,低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关切:
“老婆,怎么啦?看着照片,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他的询问将我从前世的恍惚与感伤中拉回现实。
我转过头,对上他担忧而温柔的眼神,那里面映照着的是今生实实在在的幸福与安稳。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传递着他熟悉的温度,努力扯出一个微笑,轻轻摇了摇头,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没什么,”我低声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黑白照片上,语气变得平静而释然。
“只是觉得……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有时候错过,是为了更好的遇见;有时候陪伴,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暖金色,一如我们此刻紧握的双手,温暖而真实。
过去的,已成追忆;当下的,才最值得紧紧把握。
我望向父亲,“爸,说起赵叔和小珊阿姨,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父亲闻言,从回忆中抬起头。
“是啊!他们都是老朋友,很久没有见了,现在看到老照片,突然想念起他们。”
母亲暂停了忙碌的针线活,“老赵是不是跟兰凤一起住啊?就在一个城市,都许久未见。小珊就更不用说了,自从我们一家搬到省城,就与他们母女三人断了联系。”
母亲叹口气,转头问我,“华华,你与妙妙同一个年级,她当时读的是哪个中学啊?”
我回忆着儿时的妙妙,那时候的她也是一头卷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妈妈,她没有考上市一中。后来我们又没有住在一个小区,所以渐渐就没了联系。”
母亲叹口气,“妙妙和玲玲都是好孩子,小珊一个人养她们两个真不容易。真希望能再见他们一面。兴祖,华华,说起c市那个房子,我们也有几年没有回去,家里肯定到处都是灰尘。”
父亲点点头,“找一个时间,我们回去看看,搞搞卫生,再拜会矿区的老同事老朋友。”
我望向子豪,征询他的意见。
子豪爽朗的笑道:“爸妈,我们过两天就一起回去看看吧!估计我的父母亲也要回老房子搞卫生啦!”
“是啊,我们一起回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小珊阿姨一家人呢?”
我附和着子豪,回头看向父亲和母亲。
父亲沉思着说,“华华,你明天联系一下兰凤,问她爸爸的情况,咱们请她们一家人来家里吃饭,自从兰凤结婚后有几年没有见过面。现在挺想念的。”
父亲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联系兰凤,询问她父亲的近况……这确实是一个顺理成章又不会显得突兀的好主意。
“好的,爸,我明天一早就给兰凤打电话。”
我爽快地应承下来,“我们也确实好久没聚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请他们一家来吃顿便饭,好好聊聊。”
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老友重逢的热闹场面。
她重新拿起毛线针,边织边说:“是啊,兰凤那孩子,虽然以前……唉,都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各有各的生活,能坐下来聊聊就好。她爸爸老赵,跟你爸可是很聊得来的交情。”
子豪也在一旁表示支持:“这个安排很好。爸妈你们想念老朋友,我们就帮着牵线搭桥。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正好也让孩子们见见长辈们的故交。”
第二天上午,阳光正好。
我估摸着兰凤应该忙完了早晨的家务,便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兰凤那依旧爽利,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温和的声音。
“华华?今天怎么有空打给我?”她语气带着些许惊讶,但更多的是熟稔。
“兰凤,没打扰你吧?”
我寒暄道,“是这样,昨天我和我爸妈整理老照片,看到了不少我们小时候还有赵叔、小珊阿姨他们的合影。我爸看着照片,就特别想念赵叔,说起来也好几年没见了。想着你们住得近,了解近况,所以打电话问问,赵叔和小珊阿姨他们都还好吗?”
电话那头,兰凤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感慨:“哎呀!真是巧了!我爸前几天还念叨起你爸呢!说当年在矿区经常打扰你们,就属他俩最谈得来。他挺好的,就是年纪大了,不爱走动。我爸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但精神头还行。前不久我们回c市,见到小珊阿姨一家,也挺好,妙妙和玲玲现在都带着孙辈,她们都住在c市。”
我听到兰凤有小珊阿姨一家人的消息,立刻兴奋的问他们的联系方式。
遗憾的是兰凤没有留下她们的联络方式,毕竟兰凤与妙妙和玲玲不是特别熟悉。
不过,兰凤告诉了她们居住的小区名称。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暖,顺势提出了邀请:“那太好了!兰凤,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周末,想请你们一家,还有赵叔,一起来我们家吃个便饭。我爸我妈特别想见见老朋友们,咱们也正好聚聚。”
兰凤在电话那头惊喜地应道:“真的吗?那太好了!我爸肯定乐意!我这就跟他们说去!华华,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们又聊了几句近况,便约好了周末的具体时间。
挂断电话,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高兴得直搓手,连连说“好,好!”
母亲则开始盘算着周末要准备哪些拿手好菜,甚至开始翻看日历,想着要不要提前去采购些新鲜的食材。
子豪看着老人们焕发出的活力,笑着对我说:“看把爸妈高兴的。这顿宴请,意义非凡啊。”
我点点头,心中也充满了期待。
这不仅仅是一顿家常便饭,更是一场跨越了数十年光阴的重聚,是父辈深厚情谊的延续,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在经历了岁月沉淀后,对过往的一种温柔和解与珍视。
老照片勾起的回忆,正在以一种最温暖的方式,照进现实。
周末转眼即至。
为了这次意义特殊的家宴,家里提前一天就开始了细致的准备。
母亲几乎拿出了看家本领,拟定的菜单上都是些费时费工、却饱含心意与回忆的菜肴,有些甚至是赵叔当年来做客时曾赞不绝口的。
我和子豪也早早帮忙采购,将新鲜的食材堆满了厨房。
宴会定在中午。
还不到约定时间,父亲就有些坐立不安,不时走到窗边张望。
母亲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最后一次确认着餐具的摆放和菜肴的火候。
终于,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和熟悉的谈笑声。
子豪和我立刻迎了出去。只见兰凤和她的先生宇辉先下了车,然后小心地搀扶着赵叔下车。
多年未见,赵叔的背脊依旧挺直,手里却拄着拐杖。
头发已是花白一片,但那双眼睛,依旧有着军人的矍铄。
他看到站在门口激动地望着他的父亲,脸上立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喊道:“谢工!我可想死你了!”
父亲快步上前,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用力摇晃着,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紧握的手掌与湿润的眼眶中了。
“老赵!你这老家伙,精神头还是这么足!”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你也是啊,谢工!看着硬朗!”赵叔用力拍着父亲的胳膊。
兰凤和宇辉笑着站在一旁,兰凤今天穿了一件暖色调的羊绒衫,气质温婉了许多。
她看向我,我们相视一笑,过往的种种仿佛都在这一笑中化为了云烟。
宇辉礼貌地向我们问好,手里还提着带来的礼物——几瓶好酒和一些滋补品。
大家簇拥着走进客厅,落座后,茶水点心上来,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父亲和赵叔几乎立刻陷入了他们自己的“回忆旋涡”里,从矿区的艰苦岁月,到后来的各自奔波,再到儿孙辈的成长趣事,聊得热火朝天,笑声阵阵。
母亲和兰凤则坐在另一边,聊着更家常的话题,身体状况,养生心得,还有孙辈们的教育。
兰凤提到她的儿子耀轩在大学里的出色表现,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骄傲。
我也顺势分享了乐安、乐宸的一些近况,气氛融洽而自然。
我和子豪,还有宇辉,则扮演着“后勤部长”和“气氛组”的角色,适时地添茶倒水,将话题引向更轻松愉快的方向,或是照顾着两位聊得忘形的老爷子,提醒他们喝口水,歇一歇。
午餐时,长长的餐桌坐得满满当当。
母亲精心准备的菜肴获得了满堂彩,尤其是那道赵叔念念不忘的红烧肉,他连吃了好几块,赞不绝口:
“还是嫂子手艺好!这味道,几十年都没变!” 父亲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得意。
席间,子豪和宇辉也找到了共同话题,从经济形势聊到高尔夫球,相谈甚欢。
兰凤看着我,忽然轻声说:“华华,看到叔叔阿姨和我爸这么开心,真好。有时候想想,咱们这辈人,能这样让老人们安心、开心,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我深深点头,与她轻轻碰了碰杯:“是啊,一切都好,就是最好。”
饭后,大家移步到客厅继续喝茶闲聊。
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落在老人们含笑的脸庞上,落在我们这些已至中老年的“孩子们”身上,也落在象征着家族未来的、正在另一处玩耍的孙辈们身上。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重叠,将过去与现在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这次重聚,没有刻意煽情,只有水到渠成的温暖与释然。
它治愈了父亲对老友的思念,也弥合了我们这一代人之间因岁月和际遇而产生的微妙距离。
当夕阳西下,兰凤一家依依不舍地告辞时,两位老人再次紧紧握手,约定着“下次再聚”。
送走客人,家里恢复了宁静,却弥漫着一种满足而温馨的气息。
父亲坐在沙发上,虽然面带倦容,眼神却异常明亮,喃喃道:“真好,今天真好。”
母亲也微笑着,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和子豪相视一笑,心中一片宁静。
这张由亲情、友情交织而成的网,因为这一次用心的联结,而变得更加牢固和温暖。
这,或许就是生活赋予我们这个年纪,最珍贵的礼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