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辕子,后脖颈子还沾着民国二十六年的尘土,眼前的北平却早不是我拉了半辈子车的那个城了。黑黢黢的城墙豁了个大口子,砖缝里塞着半拉没烧完的布条,风一吹呜呜响,活像哪个饿死鬼在哭。我刚把车停在胡同口,就见三个穿黄皮子的兵举着上了刺刀的枪冲过来,刺刀上还挂着血珠,映得日头都发了红。“站住!什么的干活!”带头那个龇着黄牙吼,我这才看清他帽子上的五角星——不是先前的军阀徽记,倒像是南边报纸上见过的红党标志,可怎么跟记忆里那些扛着“保家卫国”旗子的兵不一样?我攥紧了车把,指节发白,喉咙里发紧:“拉……拉洋车的,老总。”话音刚落,旁边窜出个穿蓝布褂子的小子,约莫十五六岁,脸上一道血口子,手里攥着块石头,瞅准那兵的后心就要砸。我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胳膊,那小子急得直跺脚:“祥子哥!你忘了小福子是怎么……”我狠狠瞪他一眼,这才想起这身子骨早不是当年那个能扛着车跑十里地的祥子了,腰里不知何时多了块发烫的铁牌子,上面刻着“138”,摸上去像块烙铁。那黄皮兵转过来,刺刀尖差点戳到我鼻子上:“查良民证!”我摸遍了浑身口袋,只掏出半张揉烂的电车票,还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兵头“嗤”地笑了,抬脚就往我车座上踹:“这破车还能跑?给皇军拉货都嫌慢!”皇军?我脑子“嗡”的一声,难不成又回了日本人占着的时候?可这兵明明说的是中国话,帽子上也没那膏药旗啊。正愣神的功夫,胡同深处传来一阵枪响,那三个兵立刻端着枪往里头冲,跑在最后的那个还回头啐了口:“算你俩运气!”
那蓝褂子小子甩开我的手,往地上啐了口血沫:“祥子哥,你咋变得这么怂?当年你跟二强子打架,一拳能把他门牙打下来!”我摸了摸后腰,那里确实有块硬邦邦的东西,像是揣了块砖头,可浑身骨头却酸得像泡了醋,这才明白那“138”不是白给的——怕是老天爷觉得我上辈子苦够了,给了点能扛事的力气,可这力气咋用在这乱糟糟的城里?“小顺,别冲动。”我压低声音,瞅着那兵消失的拐角,“这城里现在是啥世道?”小顺眼睛红了,往墙上一靠:“还能啥世道?昨天东边胡同老张头就因为给游击队递了个消息,全家被拉到城墙根毙了,脑浆子溅了半面墙!”我心里一沉,想起小福子当年也是这么不明不白没了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车座底下,那里藏着半截铁管,是前几天从废车场捡的。忽然听见头顶“嗡”的一声,抬头看见个铁疙瘩飞得极低,翅膀上画着青天白日,可机身却坑坑洼洼的,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是国军的飞机!”小顺指着天上喊,可话音刚落,那飞机就歪歪扭扭栽了下来,砸在远处的戏楼顶上,轰隆一声,黑烟卷着碎木片子冲天而起。
我拉着小顺往胡同里躲,刚拐过弯就撞见个穿旗袍的女人,烫着大波浪,脸上却蒙着块黑布,只露俩眼睛,手里拎着个皮箱子,箱子角还滴着血。“让开!”她声音挺脆,却带着哭腔,我瞅见她旗袍开叉处露着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小顺刚要骂,我赶紧把他往后拽,这女人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可这时候还敢穿旗袍跑,不是疯了就是有急事。果然,她刚跑过去,后面就追上来两个戴黑帽子的,手里拿着盒子炮,其中一个喊:“苏小姐!委员长让你回去!”那女人头也不回,拐进另一条巷子,皮箱子“哐当”掉在地上,滚出个圆滚滚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是颗手榴弹,拉环还挂在箱子把手上。我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将手榴弹薅起来,往那俩黑帽子脚边扔,只听“轰隆”一声,碎砖片子溅了我一后背。那女人从巷子里探出头,眼睛瞪得溜圆:“你……”我摆摆手,指着天上越来越密的黑烟:“往西边跑,那边有个防空洞,是当年日本人挖的,还能用。”她咬了咬嘴唇,从箱子里掏出个银镯子往我手里塞:“这个给你,多谢了。”我没接,指了指小顺:“给他吧,这孩子好几天没吃饭了。”
正说着,墙头上跳下来个戴草帽的汉子,手里扛着杆步枪,枪托都磨白了。“祥子?”他摘了草帽,我这才认出是当年车厂里的老马,只是头发全白了,脸上多了道从眉骨到下巴的疤。“马爷?”我嗓子发堵,当年他拉不动车了,我送过他半袋小米,后来听说他冻死在天桥底下了。老马咧嘴一笑,露出只剩两颗牙的牙床:“命硬,阎王爷不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拍趴下,“听说你等级涨到138了?昨天李三还跟我说,看见个傻大个一拳把汉奸的汽车砸扁了,原来是你。”我这才明白那“138”是啥意思,敢情这城里的人都跟算卦似的,知道谁有多大能耐。小顺举着银镯子凑过来:“马爷,这镯子能换多少粮食?”老马眼睛一亮,抢过去掂量掂量:“够你俩吃半个月的!走,跟我去地窖,那边刚藏了批从日本人仓库里抢的白面。”
跟着老马穿街过巷,脚底下净是碎玻璃和死人骨头,我这洋车也不知踩了多少回血,车轮子都变成暗红色了。路过先前那个戏楼,只见废墟里爬出来个穿戏服的,脸上还画着花脸,一瘸一拐地往墙根挪,怀里抱着个断了弦的胡琴。“是程老板!”小顺喊了一声,那程老板以前在吉祥戏院唱武生,红得发紫,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程老板看见我们,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别管我……我的嗓子废了,日本人灌了我三碗辣椒水……”老马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窝头递过去:“先垫垫,活着总有盼头。”程老板刚要接,就听远处传来马蹄声,老马脸色一变:“是骑兵!快躲进防空洞!”我扛起程老板,小顺拽着胡琴,跟着老马钻进个盖着铁板的洞口,刚把铁板盖好,就听见上面传来马蹄踏过的声音,还有人喊:“搜!委员长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共匪!”
洞里黑黢黢的,只有老马点着的半截蜡烛亮着,映得每个人脸都黄乎乎的。程老板咬着窝头,眼泪顺着画得花花绿绿的脸往下淌:“我不是共匪啊……我就是给他们唱过一段《挑滑车》……”老马拍了拍他的背:“现在这年头,唱句‘精忠报国’都能被当成共匪。”我摸了摸后腰的铁牌子,忽然觉得这138的等级像个笑话,当年我只想拉着自己的车,安安稳稳过活,可到了哪儿都躲不过这枪林弹雨。小顺突然指着洞角:“那是什么?”我们凑过去一看,是个破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传单,上面印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还有个戴帽子的人像,看着挺面善。老马赶紧把箱子盖好:“嘘!这是政委藏的,要是被国军搜着,咱们都得掉脑袋。”我拿起一张传单,字是简体的,有些字我都认不全,只觉得那“解放”俩字看着挺顺眼,像是能让人喘口气的意思。
正说着,洞顶传来“咚咚”的砸响声,还有人喊:“里面的人出来!再不出来就扔手榴弹了!”老马把枪上了膛,程老板把胡琴弦抽出来缠在手上,小顺攥着那块石头,我则抄起了那半截铁管。我深吸一口气,想起当年在车厂被刘四爷欺负,想起虎妞死在我怀里,想起小福子吊在树上的样子,心里那股窝囊火突然窜了上来。“怕个球!”我一脚踹开铁板,外面的月光正好照在我脸上,三个国军士兵举着枪对着我,我看清楚他们领章上的番号,跟当年围剿红军的那帮人一个样。“举起手来!”其中一个喊,我没动,手里的铁管捏得更紧了,138的力气好像全涌到胳膊上了,铁管都被我攥得变了形。“聋了?”那兵扣动扳机,我瞅准时机往旁边一滚,铁管脱手飞出去,正好砸在他手腕上,枪“哐当”掉在地上。另外两个兵刚要开枪,洞里的老马和小顺也冲了出来,程老板不知哪来的劲,抱着一个兵的腿就咬,那兵疼得嗷嗷叫。我捡起地上的枪,虽然没开过这玩意儿,但掂量着分量,对着天空扣了一下扳机,“砰”的一声,惊得远处的狗狂吠起来,那两个兵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老马用枪指着他们:“说!你们是不是又来抓老百姓凑数?”其中一个兵哆哆嗦嗦地说:“是……是团长让我们来抓壮丁的,说凑够一百个就给发军饷……”我想起当年被兵痞抓去当差的日子,心里的火又上来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就你们这样的,也配穿这身军装?”小顺从兵身上搜出个馒头,啃了一大口:“祥子哥,咱把他们捆起来吧。”程老板擦了擦脸上的油彩,忽然唱起了《挑滑车》里的词:“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唱得虽然沙哑,却透着股子劲,听得我热血直往上涌。
这时候,东边忽然亮起一片红光,老马爬到墙头上看了看,下来时眼睛发亮:“是解放军!他们打过来了!”我往东边望去,只见火光里映着无数面红旗,像一片红色的浪头,正往这边涌。那两个被捆着的国军兵吓得直哭,嘴里喊着“饶命”。我解开他们的绳子:“滚吧,别再助纣为虐了。”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我转头看向老马:“马爷,咱这车还能拉不?”老马拍了拍车辕子:“咋不能?等解放了,咱拉着车去天安门,给毛主席拉车!”小顺举着银镯子笑:“到时候我也整个等级,跟祥子哥一样厉害!”程老板把胡琴修好,又拉起了《挑滑车》的调子,虽然还是跑调,可在这狼烟滚滚的北平城里,听着却比任何戏文都让人心里敞亮。我跳上洋车,踩着沾满血和泥的脚踏板,感觉这138的力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前面的路就算再难走,我也得拉着这车,拉着这些想好好活着的人,往前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