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汗，车铃铛在颠簸里叮铃乱响，可耳朵里灌满的却是比铃铛更刺耳的炮声，轰隆隆从城根那边滚过来，震得柏油路面都在发颤。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了，原先城门口卖炒肝的老张总爱跟我搭茬，说我祥子拉车稳当，如今城墙豁口处架着机枪，穿灰布军装的兵丁荷着枪来回踱步，枪托砸在地上的声音比我车轴转得还勤。我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的短褂，补丁摞着补丁，可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沾着昨天从废墟里扒出来的碎砖碴——就在三个时辰前，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一颗流弹擦着我耳边飞过，把旁边墙皮打下来一大块，我才惊觉这不是二十年代那个能靠力气挣口饭吃的北平了，天上飞的铁家伙不是鸽子，是带着尖啸往下扔炸弹的飞机，地上跑的也不只是洋车和马车，还有履带碾过街道的坦克，履带印子深得能陷进半只脚。我正发愣的工夫，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姑娘猛地从胡同里冲出来，差点撞在我车头上，我赶紧猛拽车闸，胶皮轮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姑娘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传单撒了一地，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黑字：“打倒侵略者，还我河山！”我刚想骂句“走路不长眼”，就见她慌忙蹲下去捡传单，手指被地上的碎玻璃划出血也顾不上擦，嘴里还念叨着“再晚就赶不上集会了”。我瞅着她胳膊上的红袖章，突然想起小福子当年也总爱穿这样的蓝布褂子，心里一软，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却突然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师傅，您知道城南广场怎么走吗？我们学生要去那儿演讲！”我心里咯噔一下，今早拉活时听茶馆里的人说，日本人在广场周围布了岗，见着集会的就抓，我刚想劝她别去，就听见胡同口传来皮鞋声，几个戴钢盔的日本兵端着枪走过来，刺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姑娘脸色瞬间变了，抓起传单就想往我车底下钻，我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她拽到车后，自己跨上车座，脚下猛蹬，洋车像箭似的冲了出去，车把在我手里灵活得像条鱼，专往窄胡同里钻——这些弯弯绕绕的胡同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当年为了多拉几个活，北平城的犄角旮旯我都摸遍了，可现在这本事却成了逃命的招。日本兵在后面嗷嗷叫着追，皮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听见姑娘在车后吓得直喘气，就回头喊：“抓牢了！”说着猛地一拐，车轱辘碾过一个水洼，溅起的泥水正好泼在追得最近的那个兵脸上，他骂了句听不懂的话，速度慢了半拍。我趁机钻进一条更窄的胡同，这胡同我熟，尽头是个死胡同，但墙根有个狗洞，以前我拉活累了，常在这里歇脚抽烟。我把车往墙上一靠，喘着粗气对姑娘说：“从这儿钻出去，顺着墙根走，能到后海。”姑娘看着那狗洞，又看看我，眼里闪着光：“师傅，您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晓梅，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我叫祥子。”我摆摆手，听见胡同口传来兵的脚步声，就推了她一把，“快走吧，别管我。”她咬了咬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个窝窝头塞给我：“师傅，谢谢您，这个您拿着。”说完就猫着腰钻进了狗洞。我刚把窝窝头揣进怀里，就见三个日本兵堵在了胡同口，为首的那个用生硬的中文喊：“你的，看见一个女学生没有？”我把车把一横，挡在他们面前，心里虽说发怵，可嘴上却硬：“没看见，我就是个拉车的。”那兵眼睛一瞪，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响，嘴角火辣辣地疼。“八嘎！”他骂着就要来抓我，我心里一横，猛地把洋车往他们身上一推，趁着他们躲闪的工夫，转身就往胡同深处跑，可没跑几步就被绊倒了，原来刚才急着推车，车绳缠在了我腿上。冰冷的刺刀立刻顶在了我后心，我心想这下完了，可就在这时，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枪响，那几个兵慌忙回头，我趁机一滚，躲到了垃圾桶后面。就见几个穿着黑短褂的汉子从墙上跳下来，手里端着盒子炮，跟日本兵交上了火，子弹嗖嗖地从我头顶飞过，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没一会儿枪声停了，一个络腮胡的汉子走过来，踢了踢我的脚：“还活着？起来吧。”我爬起来，看见他胳膊上缠着块红布，上面绣着个“抗”字，就知道这是人们私下里说的抗日队。他上下打量我一眼：“你这车技不错啊，刚才那几下子，够利索。”我摸了摸嘴角的血，没说话。他又说：“日本人在城里查得紧，你一个拉车的，没个照应不行。跟我们走吧，我们正缺个熟悉路况的人。”我心里犹豫，我这辈子就想拉车挣钱，买辆自己的车，安安稳稳过日子，可现在这光景，安稳日子早就成了泡影——我的车，前几天在轰炸里被砸烂了，现在这辆还是从废墟里捡来的破车。络腮胡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肩膀：“不用你扛枪打仗，就帮我们跑跑腿，送个信，拉个人，管你饭，还能给你找辆好车。”我想起刚才林晓梅塞给我的窝窝头，想起那些在轰炸里哭嚎的百姓，想起城墙上那些冰冷的机枪，突然就下了决心：“成，我跟你们走。”他们把我带到一处废弃的仓库，里面堆着不少粮食和弹药，几个年轻人正在擦枪，见我进来都抬头看。络腮胡说他叫赵虎，是这队的队长，他指着角落里一辆半旧的洋车说：“那车归你了，比你那破车强多了。”我走过去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这车虽说掉了块漆，可车架结实，轮子还是新换的胶皮胎，比我当年最宝贝的那辆车还好。赵虎扔给我一套干净的短褂：“换上吧，你这身太扎眼。以后你就装作普通车夫，在城里转悠，见着穿我们这衣服的，就按这个暗号接头。”他教了我个手势，用手指在车把上敲三下，再摸一下车铃铛。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真成了他们的“腿”，白天拉活，晚上给他们送情报。有时候是把纸条藏在车座的夹层里，有时候是把药箱伪装成杂物堆在车上，最险的一次，我拉着一个受伤的队员，遇上日本人盘查，那队员发着高烧，差点哼出声来，我赶紧笑着给那兵递烟——那烟是赵虎给我的，说是专门用来打点的——嘴里念叨：“太君，这是我亲戚，得了急病，要去看大夫。”那兵捏着烟看了半天，又掀开帘子瞅了瞅，见那队员脸色惨白，不像装的，才骂骂咧咧地放我们走，我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林晓梅后来又找过我一次，她换了身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点灰，不像学生倒像个小媳妇。她塞给我一叠传单，让我帮忙在拉活的时候悄悄发。我劝她：“城里太危险，你还是找个安全地方躲躲吧。”她却摇头：“我爹娘都在南京被炸死了，我不抗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着她眼里的倔劲，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为了买车，再苦再累都咬牙扛着，现在她是为了报仇，为了这北平城，心里就多了份敬佩。有天晚上，赵虎让我去接个人，说是从城外过来的重要人物，在西直门内的茶馆碰头。我赶着车过去，刚到茶馆门口，就见几个黑影从里面冲出来，手里拿着枪，嘴里喊着“抓汉奸”。我心里一惊，刚想躲，就见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慌慌张张跑出来，冲我喊：“祥子师傅？快带我走！”我认出他是上次给赵虎送情报的人，赶紧让他上车，刚要扬鞭，就见茶馆里火光冲天，枪声四起。我驾着车在巷子里狂奔，后面有人追，子弹打在车棚上，噗噗作响。那先生在车棚里哆哆嗦嗦地说：“暴露了，茶馆被汉奸告密了。”我没说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安全送到地方。我凭着记忆七拐八绕，把车赶到一处破庙里，赵虎带着人早就等在那儿了。见我们来了，赵虎松了口气，可刚要说话，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他脸色一变：“不好，骑兵来了！”他让我带着先生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自己带着队员在前门阻击。我刚把先生送出去，就听见前门枪声大作，夹杂着赵虎的吼声。我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刚想回去帮忙，就被先生拉住：“别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我咬了咬牙，看着那破庙的方向火光越来越亮，最终还是跟着先生走了。我们在废墟里躲了三天，先生才告诉我，他要去西山根据地，带着一份日军的布防图。这三天里，我听着远处的炮声，心里总想着赵虎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第四天夜里，我们准备出城，我赶着车，先生坐在车上，快到城门时，我突然听见有人用暗号敲车把——三下，再摸一下铃铛。我心里一动，停下马车，就见一个黑影从暗处走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赵虎！他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还有血痕，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原来他们那天趁乱突围了，损失了几个兄弟，但大部分人都活下来了。赵虎拍了拍我肩膀：“城门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们从旁边的缺口出去，有人接应。”他又塞给我一把匕首：“拿着，防身用。以后这北平城，还得靠我们自己守着。”我接过匕首，沉甸甸的，心里也像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出了城，先生握着我的手说：“祥子师傅，谢谢你，你是个英雄。”我摇摇头，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拉车的，可我知道，这北平城是我的家，家里遭了贼，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就算只有一把力气，一辆破车，我也得往前冲。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连绵起伏，先生说那就是根据地，那里有很多像赵虎、像林晓梅一样的人，他们都在等着把侵略者赶出去。我回头望了一眼北平城，城墙在月光下像一条沉默的巨龙，虽然身上布满了伤痕，可脊梁骨还挺着。我握紧了车把，心里琢磨着，等把先生送到地方，我还得回去，回去拉我的车，拉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拉着这满城的希望，只要我祥子还有一口气，这洋车的铃铛就不会停，这北平城的烟火气，就总有一天能回来。车轮在土路上碾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苦难的城，也为我们这些挣扎求生的人，哼着一支不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