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歇,夜色如墨。
越野车碾过积水,在蜿蜒的城区道路上疾驰而去,轮胎撕开雨幕,留下两道翻涌的水痕。
后座上,林婉儿蜷缩在陆昭臂弯里,呼吸浅而急促,像是一台即将耗尽电量的仪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抽搐。
她手腕内侧残留着电极灼伤的痕迹,焦黑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那是长时间神经接驳留下的烙印。
陆昭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手指轻轻搭在她颈侧脉搏处——微弱,但稳定。
他的另一只手正操控着便携式脑波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如同风暴中的海面:a波紊乱,θ波持续高频震荡,δ波间歇性爆发。
这不是普通的昏迷状态,而是大脑在对抗某种深层指令。
“她在挣扎。”陆昭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雨点击打车顶的轰鸣吞没。
他调出共鸣室最后的画面回放——那句干涩却清晰的“爸爸”,像一根烧红的针,反复刺入记忆深处。
不是称呼错了,是认回来了。
可问题在于,十年前父亲牺牲时,林婉儿已被判定为永久性意识障碍,医学报告白纸黑字写着“无认知恢复可能”。
而现在,她不仅开口,还准确唤出了那个早已被封存的身份。
这不合理。
除非……她的沉默本就是一场伪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保护机制。
陆昭打开平板,调出父亲日记的电子扫描件。
一页页翻过那些熟悉的字迹,停在2013年11月20日的记录:
【实验进入临界阶段,“锚定”需借助血缘共振完成人格覆写。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如果有一天昭儿开始梦见不属于他的记忆,记住,那不是回忆,是入侵。】
他手指一顿。
紧接着,他调取林婉儿在“红眼计划”档案中的“情感锚定”记录,逐条比对。
结果令人脊背发寒——所有植入记忆片段的时间节点,竟精准对应着他人生中三次重大创伤时刻:
父亲牺牲当晚,他在警局外哭到昏厥,次日却梦到自己站在手术台前,冷静地切开某具尸体的颅骨;
高考落榜那天,他整夜失眠,梦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对他说:“你注定要继承这一切。”
第一次临床失败,患者在他面前自杀,三天后,他开始频繁出现幻听,耳边响起低语:“你不配做医生,但你可以成为工具。”
每一次痛苦,都被利用了。
仿佛有人在他精神最脆弱的瞬间,悄然雕刻另一个“他”的人格模板。
“这不是随机实验。”陆昭喃喃道,眼中寒光渐起,“是精准复制。他们用我的创伤,喂养‘零号’的人格雏形。”
车载系统突然发出提示音:【检测到附近信号干扰源,建议切换加密频道】。
陆昭没有回应,只是将数据同步上传至“幽灵通讯员”的解析终端。
几秒后,耳机传来一段压缩音频:“坐标已锁定,对方仍在追踪你们。但他们不是冲你来的——他们在找‘唤醒接口’。”
接口?陆昭低头看向怀中的林婉儿。
或许,她从来就不是容器,而是钥匙。而他是……备用路径。
次日清晨,城市从暴雨中苏醒,街道湿漉漉地反射着灰白的天光。
警局心理评估室内,空气干燥而肃静。
单向玻璃后,沈清与老赵已布控好录音与影像采集系统,“幽灵通讯员”则通过量子加密信道远程接入语音频谱分析模块,实时捕捉对话中的微表情与声纹波动。
门开,楚教授缓步走入。
六十二岁,银发整齐,眼神温和如旧日师长。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枚心理学协会荣誉徽章,手里拎着一只老旧皮包,散发着淡淡的雪松味。
“昭儿。”他笑着拍了拍陆昭肩膀,“好久不见,你比上次见面更沉稳了。”
“老师。”陆昭迎上前,语气恭敬却不亲近,“谢谢您愿意来协助分析实验体的心理结构。”
“这是我的责任。”楚教授坐下,接过陆昭递来的热茶,动作从容,“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这句话说得自然,可在说出“骄傲”一词时,他右手拇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杯沿内侧——一个极细微的习惯性动作,只有长期接受条件反射训练的人才会如此。
陆昭不动声色,启动推演程序。
“根据目前掌握的数据,‘零号实验体’具备跨代记忆继承能力。”他缓缓说道,目光紧盯楚教授的眼睛,“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认知模式,可以通过特定神经共振,完整传递给血缘亲属,哪怕后者处于植物人状态。”
话音落下,楚教授端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风吹落叶,但“幽灵通讯员”的热力图立刻标记出其颞叶语言中枢的异常激活峰值。
“这种‘意志延续’的理念……”楚教授轻笑一声,语气仿佛在回忆往事,“其实早在上世纪就有雏形。某些文明相信,灵魂会在血脉中轮回重生。”
他说的是“灵魂”,而非“意识”。
更关键的是,他悄然将“实验体”替换为“继承者”。
陆昭心中冷笑,继续推进。
他调出一份伪造的《记忆适配报告》,页面上赫然列出一组内部人员编号与数据传输记录。
“警方已经确认,有一名高阶心理学专家,十年来持续向‘白塔’组织传送实验参数。”他盯着楚教授,“若非对‘红眼计划’有深刻理解,不可能避开所有监控节点。”
楚教授眉头微蹙,露出关切之色:“若真有内鬼,恐怕已深陷认知操控而不自知。”
可就在他说出“操控”一词的瞬间,语音分析系统捕捉到其喉部肌肉的轻微震颤,配合热力图显示,其大脑布罗卡区出现非自主性放电——这是长期接受反向心理暗示者的典型反应。
随后三轮对话中,楚教授三次主动引导话题回归“人类意识进化必要性”,且每次提及“重塑”时,瞳孔收缩频率加快0.3秒,符合潜意识认同触发特征。
证据链正在闭合。
陆昭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曾教导他如何识破谎言的导师,忽然觉得讽刺。
原来最可怕的谎言,从来不需要大声宣告。
它藏在一句温柔的“我为你好”里,埋在一次慈祥的拍肩之中,甚至,就藏在那一杯温热的茶水背后。
推演结束,录音停止。
楚教授起身整理衣袖,微笑道:“你进步很大,昭儿。不过记住,真正的洞察,不在于看穿别人,而在于守住自己。”
陆昭也站起身,嘴角微扬,语气诚恳:“老师说得对。对了,您办公室应该还放着那本旧版《神经行为学导论》吧?我一直想找来看看。”
楚教授动作一顿,眼神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常:“当然,在书架第三层,你自己去取就好。”
窗外,晨光斜照,映在玻璃上,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陆昭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崩裂。
推演结束,空气里残留着未散的余温。
楚教授整理袖口的动作优雅如常,仿佛刚才那场心理博弈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师生对话。
他转身欲走,背影在晨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柄缓缓收起的刀。
“老师。”陆昭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自语,“您办公室应该还放着那本旧版《神经行为学导论》吧?我一直想找来看看。”
楚教授脚步微顿,侧脸轮廓在逆光中模糊了一瞬。
“当然,在书架第三层,你自己去取就好。”语气依旧慈和,可那句“自己去取”却比任何警告更冰冷——他知道陆昭会来,甚至……期待他来。
陆昭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提起外套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出警局评估室,走廊灯光均匀洒落,映照出他们步伐间的微妙距离:不远不近,恰是信任与试探之间的临界点。
楚教授的办公室位于心理学会老楼三层,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低哑的吱呀声,像是记忆在缓慢苏醒。
窗外雨痕未干,玻璃上倒映着城市灰白的天际线。
陆昭的目光扫过整面书柜——皮质装帧、学术专着、泛黄的手写笔记,一切井然有序,完美得不像一个活人的真实居所。
“你先看,我去给你倒杯茶。”楚教授说着,走向角落的小型饮水机。
背身的刹那,陆昭动作极快地从袖口滑出微型扫描仪,指尖一压,激光束无声扫过书柜第三层右侧夹层。
【检测到异常金属反射信号——隐蔽隔层激活】
他的心跳没有加快,反而沉得更深。
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装帧陈旧的《荣格全集》上。
它被刻意嵌入凹槽,边缘与两侧书籍齐平,若非扫描提示,几乎无法察觉其后的空隙。
趁楚教授倒水的五秒间隙,陆昭轻轻抽出《荣格全集》。
书背弹开,一枚物理隔离U盘静静嵌在内衬之中——无无线连接模块,纯硬件存储,专为规避网络监控而设。
他迅速将U盘接入加密终端,同步上传至“幽灵通讯员”的离线解析通道。
三分钟后,数据破解完成。
第一份文件弹出:《影首遗志·第二阶段执行名单》。
七个人名,七个“高共情潜力体”,皆具备跨代记忆感应能力,能作为“意识迁移”的情感锚点。
而第三位赫然写着——
沈清 | 情感支点,可诱导信任崩解 | 适配度:92.6%
陆昭瞳孔骤缩。
这不是计划,是狩猎。
他们早已锁定她,不是因为她卷入案件,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钥匙的一部分——能打开他对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二份文件自动播放,音频仅有十秒:
“你终究会理解我……当理性成为枷锁,唯有意志能破茧。”
——影首,2013年11月21日
正是父亲牺牲前48小时。
陆昭手指僵住。
这声音……他曾无数次在父亲遗留的录音档案中听过。
但此刻,它竟从楚教授的秘密存储中浮现,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蛊惑。
原来“影首”从未真正死去。或者,从来就不止一人。
他将U盘复位,书归原处,脸上仍挂着学生式的敬意。
楚教授端着茶回来时,他正低头翻阅一本心理学期刊,神情专注得像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
“没找到那本书?”楚教授问。
“可能被借走了。”陆昭合上期刊,微笑,“下次再来。”
走出大楼时,阳光刺眼,但他眼中无光。
当晚,他独自坐在沈清律所对面的黑色轿车里,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渗入。
手机屏幕亮起,云端备份正在逐项删除,每删一段,就有一段记忆被强行封存。
他知道,一旦这些数据泄露,沈清将成为靶心。
电话拨通,铃响两声即被接起。
“明天别去法院开庭,”他说,声音低沉如夜雨,“换个路线,穿不同的衣服。”
沉默两秒。
“我已经让唐律师替我出庭了。”沈清的声音平静得反常,“你说得对……有些老师教我们识破谎言,自己却活成了最大的谎。”
电话挂断,余音悬在空中。
远处教学楼灯火渐熄,唯有一扇窗仍亮着。
楚教授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照片——少年陆昭站在讲台前领奖,背后横幅写着“未来心理之星”。
他轻轻摩挲相框边缘,眼神温柔得近乎悲悯。
“你不明白……”他喃喃道,声音融进夜色,“这才是真正的救赎。”
雨又开始下了。
一滴,两滴,落在玻璃上,滑落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