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信标指引的方向,周遭环境的变化越发明显。
流光原野上那些绚烂的菌菇林和霞光河流逐渐稀疏、褪色,最终彻底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笼罩在灰蒙蒙雾霭中的荒原。荒原之上,没有寻常的草木砂石,而是遍布着各种扭曲、半透明的奇异结构——有的如同凝固的旋风,内部封存着模糊的影像;有的则像是巨大的、破损的镜面,倒映出支离破碎的过往;更多的,则是那些无处不在、大小不一的记忆碎片,它们如同沙滩上的贝壳般散落,只是内里承载的不是大海的回响,而是无数生灵生命的烙印。
空气中的气息,是陈旧的、带着淡淡悲怆与永恒遗憾的味道。耳边不再有浮梦母的轻柔低语,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混乱、交织在一起的呓语、叹息、欢笑与哭泣。这些声音并非直接传入耳膜,而是直接回荡在心神深处,试图唤醒聆听者自身尘封的记忆。
这里,已是往昔之河的直接影响区,记忆的荒漠,时光的坟场。
叶凡放慢了脚步,神情凝重。此地的规则压力远比流光原野边缘要强。他必须时刻紧守心神,暗金金丹与溯源残碑的清辉交织成一层薄薄的防护,才能勉强抵御那无孔不入的记忆噪音和情绪侵蚀。左踝的规则创伤在这种环境下隐隐作痛,仿佛被那些沉寂与终结的气息所引动。
他手中的织梦信标,光芒已变得稳定,但指向性更加明确,那七彩流光如同一条纤细的丝线,坚定不移地延伸向雾霭深处。信标中心的泉眼光斑依旧存在,但亮度似乎比之前又微弱了一丝,这让叶凡心中的紧迫感有增无减。
前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湿润,踩上去有一种奇特的粘滞感。低头看去,并非泥土,而是一种介于虚实之间的、银灰色的流质,其中同样闪烁着无数微小的记忆光点。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也带着浓重的岁月气息。叶凡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的雾霭淡薄处,一条无法形容其广阔的“河流”横亘于天地之间。
它并非由水流构成,河面平静无波,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不断变幻的银灰色,仿佛由液态的时光与凝聚的记忆本身汇聚而成。河面上,偶尔会浮起一个个巨大的、如同肥皂泡般的“记忆回响”,泡影中上演着某个生命片段的重要场景,然后在达到某个顶点时悄然破裂,消散于无形的河面,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河中,也能看到一些更加凝实、如同岛屿般的结构,那是某些过于强烈或特殊的记忆集合体,形成了稳定的“记忆之岛”。
这就是往昔之河!织梦大世界记忆规则的显化之地,承载着亿万万生灵过往的洪流。
叶凡站在河畔,感受到一股浩瀚、苍凉、无法抗拒的力量扑面而来。个人的喜怒哀乐,在这条亘古长存的河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
根据信标指引,遗忘之泉并非在河流的主干道,而是位于其中一条较为隐蔽的支流,或者说,是某一段特殊河岸的源头。
他沿着河岸前行,脚下是松软而冰冷的记忆流沙。河岸两侧,开始出现一些奇异的建筑残骸或自然景观的虚影——那是记忆规则高度凝聚形成的“记忆回廊”。这些回廊并非实体,更像是立体的、可以走入的“记忆场景”。
叶凡看到一段回廊呈现出一座古老宅院的景象,院内一棵枯树下,似乎永远有一个身影在等待着谁;另一段回廊则是一片喧嚣的市集,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但所有的人和物都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还有一段回廊,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一角,凝固的呐喊与绝望几乎要冲破回廊的界限。
他小心地避开这些回廊。光藤村长警告过,贸然进入他人的记忆回廊极其危险,轻则心神迷失,重则被同化为那段记忆的一部分,永世沉沦。
然而,有时候麻烦会自动找上门。
就在他途径一段呈现出华丽宫殿内部景象的记忆回廊时,回廊的“边界”突然一阵扭曲,一道身影踉跄着从里面跌了出来,差点撞到叶凡身上。
那是一名女子,看装束并非清道夫,而是织梦大世界的本土生灵——一位织梦民。她穿着由月光纱与梦境丝编织的长裙,但此刻长裙多处破损,沾满了污渍,原本应该流光溢彩的发丝也凌乱不堪。她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疲惫,气息微弱,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更像是经历了某种精神上的巨大冲击。
这织梦民女子跌出回廊,看到叶凡这个“外来者”,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摆出防御姿态,待看清叶凡并非清道夫打扮,且身上带着伤,眼神中的敌意才稍减,但警惕依旧。
叶凡也微微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落单的、且如此狼狈的织梦民。他保持距离,没有贸然上前,只是拱了拱手:“路过之人,并无恶意。”
那织梦民女子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呼吸,目光扫过叶凡手中的织梦信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你有信标?你要去遗忘之泉?”
叶凡心中一动,点头道:“不错。姑娘可知前往遗忘之泉的路径是否通畅?方才我感应到信标有所异动。”
女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后怕:“路径……怕是更难了。遗忘之泉那边……出事了。”
“出事?”叶凡心一沉,“可否详细告知?”
女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判断叶凡是否可信,但或许是叶凡身上的伤势和那明显的“外来者”气息让她觉得并非敌人,又或许是她急需倾诉恐惧,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是‘聆音’氏族的织梦民,名叫琉光。我们氏族世代居住在往昔之河下游,负责维护一些古老记忆回廊的稳定。”
她顿了顿,眼中恐惧更甚:“但就在不久前,一股可怕的‘沉寂之力’从上游,也就是遗忘之泉方向蔓延过来。它所过之处,记忆回廊纷纷崩塌、失去色彩,化为灰白的残影!许多沉睡在回廊中的先祖记忆灵,甚至一些负责巡逻的族人,都被那股力量……‘抹除’了!不是杀死,是连同存在过的痕迹一起被遗忘、被终结!”
“沉寂之力?”叶凡眉头紧锁,联想到信标感应到的那股终结与遗忘的气息,“是清道夫做的?还是别的什么?”
“不完全是清道夫。”琉光摇头,声音带着颤抖,“清道夫确实在活动,他们在捕捉那些被沉寂之力侵蚀后变得脆弱的记忆灵和族人!但那股沉寂之力的源头……更可怕!它带着一种纯粹的、要将一切归于虚无的意志……光藤村长他们怀疑,是传说中的‘噩梦低语’苏醒了部分力量,或者……是它与清道夫达成了某种合作!”
噩梦低语!叶凡想起了光藤村长之前的提醒。织梦大世界深层意识的阴暗面,代表着噩梦与终结的规则化身。如果它真的与清道夫联手,那情况就远比想象中更糟糕。
“你刚从那边逃出来?”叶凡看着琉光狼狈的样子。
琉光点头,心有余悸:“我和几个族人奉命前往上游查探,遭遇了沉寂之力的冲击和清道夫的伏击……只有我……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躲进了这段相对稳定的记忆回廊……”她说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显然同伴的遭遇让她悲痛欲绝。
叶凡沉默了片刻。情况比他预想的更恶劣。遗忘之泉不仅可能被污染或封锁,还成为了沉寂之力的爆发点和清道夫的猎场。
“你知道现在通往遗忘之泉最安全的路径吗?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规避那股沉寂之力和清道夫?”叶凡问道。眼前这个织梦民,或许能提供关键信息。
琉光擦了擦眼角,努力回忆道:“常规的河岸路径已经被沉寂之力覆盖,非常危险。或许……可以尝试走‘记忆回廊网络’。”
“记忆回廊网络?”
“是的。”琉光解释道,“一些强大的、彼此关联的记忆回廊,会在规则层面形成隐秘的连接通道,如同蛛网般遍布往昔之河两岸。这些通道通常很稳定,而且能一定程度上隔绝外界的规则侵蚀。我们织梦民有时会利用这些网络快速穿梭。我知道有一条相对安全的网络节点,可以通往距离遗忘之泉不远的一处‘镜湖’。”
她指向不远处一段呈现出古老图书馆景象的记忆回廊:“那个回廊深处,就有一个网络节点。但是……穿行记忆回廊网络本身也有风险,需要极强的心神定力,否则容易在错综复杂的记忆迷宫中迷失。而且,我不确定那个节点是否已经被沉寂之力影响……”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叶凡看着手中光芒略显黯淡的信标,又感受了一下自身并未完全恢复的伤势和灵力,最终做出了决定。
“带我去那个节点。”他的声音平静却坚定。
琉光惊讶地看着他:“你……你真的要去?那里现在非常危险!”
“我必须去。”叶凡没有过多解释。债务的压力,清道夫的威胁,以及对真相的探寻,都驱使他必须前行。“你若不愿再冒险,可以告诉我具体位置,我自己去。”
琉光看着叶凡坚定的眼神,又想到自己被“抹除”的同伴和族人,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后化为决然:“不!我带你去!我对回廊网络更熟悉,可以帮你规避一些明显的陷阱。而且……我也想知道,遗忘之泉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沉寂之力和清道夫,究竟想干什么!”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指向那个图书馆回廊:“跟我来,脚步一定要轻,心神守一,千万不要被回廊内的记忆场景吸引!”
叶凡点头,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段充满书香与陈旧羊皮纸气息的记忆回廊。回廊内部,是望不到尽头的巨大书架和盘旋而上的楼梯,无数书籍自动翻动着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学者一生的求知与孤独。
琉光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她引领着叶凡在书架间快速穿行,避开那些散发着强烈吸引力的特定书籍区域(那可能代表着某段深刻的学术记忆或情感执念)。
叶凡紧守心神,目光只落在琉光的背影和前方的路径上,不敢四处张望。即便如此,那些沙沙的翻书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墨香与陈旧气息,依旧如同无形的触手,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弦,试图勾起他内心深处关于阅读、学习乃至前世的某些记忆片段。
暗金金丹微微震颤,溯源残碑清辉流转,将那些外来的牵引力化解于无形。
七拐八绕之后,琉光在一面看似普通的、镶嵌在书架之间的落地镜前停了下来。镜子表面光滑,但映照出的并非他们二人的身影,而是一片不断旋转、由无数细小画面构成的彩色旋涡。
“就是这里了。”琉光低声道,“穿过这面‘忆镜’,就能进入记忆回廊网络。抓紧时间,我感觉到这里的稳定性也在下降。”
她深吸一口气,率先一步踏向镜面。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她的身影瞬间被彩色旋涡吞噬。
叶凡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迈入了那片混乱而未知的记忆旋涡之中。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后不久,那段图书馆记忆回廊的入口处,雾气一阵翻涌,两名身着灰色作战服的清道夫悄然出现。他们冷漠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回廊,最终定格在那面已经恢复平静的忆镜上。
“目标进入记忆回廊网络。通知‘肃清者’小队,在‘镜湖’节点布防。”为首的一名清道夫冰冷地下达指令。
“是!”
另一人取出一个骨质的通讯符箓,将其激活。
往昔之河上空,灰蒙蒙的雾霭似乎更加浓重了,那条承载着无数过往的银色河流,依旧沉默地流淌,仿佛对即将发生的猎杀与冲突,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