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逼近的消息,如同腊月里的寒风,瞬间吹透了桃源村每一个角落,也吹散了苏老爷子心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安稳。他原本正蹲在自家那还算齐整的院墙根下晒太阳,盘算着等老大在采石场干满一年,能不能求求里正,让他们一家重新搬回村里来住。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就不信老二和老三真能眼睁睁看着老子饿死。
可这突如其来的警钟和喧嚣,将他所有的盘算都炸得粉碎。
“流寇!是流寇来了!”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拐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邻村被洗劫的惨状,他年轻时不是没听说过,那是烧杀抢掠,鸡犬不留!
“快!快收拾东西!跟村里人一起躲到后山去!”隔壁传来李老伯焦急的喊声,夹杂着家人匆忙的脚步声。
但苏老爷子不听。他谁都不信。村里人?哼,自从老大被赶出去,村里谁还拿正眼瞧过他?指望他们保护?到时候乱起来,谁顾得上他一个糟老头子?
恐慌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勒越紧。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流寇狰狞的狂笑,看到了明晃晃的屠刀。
“不能等死……我不能死在这儿……”他喃喃自语,手脚并用地冲回屋里,胡乱地将几件半旧的衣服、一小袋藏了很久的粗米,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的破布包袱塞进一个背篓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系紧背篓的带子。
“爹!爹你去哪儿?”苏老二安排好自家婆娘和秀儿躲藏,不放心老父亲,急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老爷子背着背篓,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要往外冲。他一把拉住老爷子,“流寇快来了!村里组织了民兵防守,大家一起去祠堂那边,或者按安排躲藏,别乱跑!”
“放开我!”苏老爷子猛地甩开儿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癫狂的恐惧和固执,“防守?就凭铁牛那几个毛头小子?挡得住杀人不眨眼的流寇?他们是送死!你别拉我一起死!我要走!我自己走!”
“爹!外面更危险!乱跑死得更快!”苏老二又急又气,试图再次拦住他,“跟着村里人才安全!”
“安全个屁!”老爷子啐了一口,挥舞着拐杖,“你们都想我死!我知道!老大被赶走了,你们就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了!我不靠你们!我自己找活路!”
他根本不听儿子的劝告,或者说,极度的恐惧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和判断力。他一把推开苏老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背着那个歪歪斜斜的背篓,一头扎进了村西头那条通往荒山的小路。他记得那条小路,年轻时打柴走过,好像能绕过村子,通往更远的官道方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村子越远越好,离可能的厮杀越远越好。
“爹!回来!”苏老二在他身后焦急地大喊,可老爷子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和灌木丛中。苏老二跺了跺脚,眼看流寇不知何时就到,他不能抛下妻女和村里的防务去追一个完全不听劝的老父亲,只能咬牙转身,奔向自己需要守卫的位置。
苏老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及膝的小路上狂奔,或者说,是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限的跌跌撞撞。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根摇曳的树枝在他眼里都像是潜藏的敌人。汗水混着灰尘糊了他一脸,他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快……快了……绕过这个山坳……”他喃喃着,努力回忆着模糊的记忆。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就在他试图攀上一处陡坡,以为上了坡就能看到出路时,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石头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啊呀!”一声惨叫,顺着陡坡滚了下去。背篓摔散了,粗米撒了一地,几件破衣服挂在荆棘上,那个沉甸甸的破布包袱滚落在一旁,露出里面几块他偷偷藏起来、准备应急的粗劣馍馍。
他重重地摔在坡底一条干涸的、布满碎石的水沟里,剧痛从腿部和腰部传来,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他想呼救,可张开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剧痛剥夺了他呼喊的力气。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四野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和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村子里隐约传来的紧张有序的动静,他听不到了;民兵们警惕的目光,他看不到了;儿子那焦急的呼喊,他也抛在了脑后。
冰冷的寒意从身下的碎石传来,迅速侵蚀着他衰老的躯体。疼痛、恐惧、还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悔恨,交织在一起。如果……如果他没有那么固执地怀疑一切,如果他能相信一次儿子,相信一次村里人……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