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得老高,懒洋洋地照在桃源村西头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上。与村中其他地方日益齐整、兴旺的景象不同,这处院子土坯墙有了裂缝,屋顶茅草稀疏,院门歪斜着,仿佛许久未曾好好修葺。
院内,苏老爷子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般,眼神浑浊地望着院子里几只无精打采啄食的瘦鸡。屋里传来苏老太一阵高过一阵的咳嗽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咳!咳!……老大,老大媳妇!死哪儿去了?我的药呢?”苏老太沙哑的声音带着不满从屋里传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苏老爷子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白的烟雾呛得他自己也咳了两声,没好气地朝东厢房嚷道:“富贵!你娘叫你呢!耳朵聋了?”
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大伯苏富贵那张因长期疏于劳作而显得虚胖的脸,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爹,叫唤啥呀,大清早的……药不是早没了嘛,让成才去镇上抓,那小子还没起呢。”
“还没起?这都什么时辰了!”苏老爷子气得胡子抖了抖,“一家子懒骨头!坐吃山空,坐吃山空啊!”他捶了捶自己的腿,声音里透着绝望。分家时以为靠着大儿子和那个童生孙子能过上好日子,谁承想……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头发却梳得油亮的年轻男子晃了进来,正是大堂哥苏成才。他眼神飘忽,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衣襟上还沾着些许酒渍。
“爷,爹,我回来了。”苏成才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就要往自己屋里钻。
“站住!”苏老爷子猛地站起身,指着他,“让你去抓的药呢?你奶奶等着喝药!”
苏成才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梗着脖子道:“药……药钱不够!那点铜板够干什么?镇上的大夫心黑,开口就是几钱银子!”
“钱不够?”苏老爷子狐疑地盯着他,“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半钱银子,说是买笔墨?”
“笔墨不要钱啊?”苏成才声音提高了几分,眼神却不敢与老爷子对视,“再说……再说我在镇上遇到了同窗,总要……总要应酬一番,不然人家怎么肯提携我?”
“提携?就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行,哪个同窗肯提携你?”苏老爷子痛心疾首,“我听说你根本就没再去学堂!整天在镇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是不是又去赌了?”
苏成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谁……谁说的?污蔑!纯粹是污蔑!我苏成才是要考功名的人,岂会做那等下作事!”他嘴上强硬,但那闪烁的眼神和心虚的气焰,却暴露了真相。
“功名?呸!”苏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童生考了五年都没中秀才,我看你就是个废物!还不如你二叔家那个丫头片子秀儿,人家在美食工坊都能挣工分养家了!”
这话戳到了苏成才的痛处,他脸涨得通红:“爷!你怎么拿我跟个丫头比?她那是下贱活儿!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连你奶奶的药都抓不回来?”苏老爷子抄起旁边的扫帚就要打。
苏富贵这才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拦在中间,不痛不痒地劝道:“爹,消消气,消消气。成才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嘛。”他又转向儿子,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跟你爷认错!”
苏成才梗着脖子不吭声。
这时,苏老太扶着门框颤巍巍地走出来,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吵……吵什么吵……药……我的药……”她看到苏成才空着手,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带着哭腔,“我这把老骨头……是不中用了……没人管了……”
大伯娘王氏这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个半拉的窝头,阴阳怪气地说:“娘,不是我们不管,是实在没辙啊。家里就那点底子,坐吃山空,早就见底了。富贵身子弱,干不了重活;成才要读书考功名,那是正经事,花销大。哪像人家二房,一个个都能耐,又是开工坊又是当官的,手指缝里漏点都够我们吃一年了,可人家管过我们死活吗?”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往苏老爷子心口捅刀子。当初是他们死活要分家,把老二一家当累赘踢出去,还写了断亲书。如今看着老二一家风生水起,桃源村日益富庶,而他们却沦落到这步田地,强烈的悔恨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闭嘴!”苏老爷子低吼一声,颓然坐回门槛上,抱着头,再也不发一言。
院外,几个路过的村民指指点点。
“瞧见没,苏老大家又吵上了。”
“活该!当初把苏工一家赶出去时多狠心,现在知道日子难过了?”
“那个苏成才,听说在镇上赌钱欠了债,被人追到村口过,真丢人!”
“还是苏工和赵娘子仁义,虽然断了亲,但村里有事从不推辞,带着大家一起过好日子。啧啧,同是一家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议论声隐隐约约传进院子,苏老太听着,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更厉害了。苏富贵和王氏对视一眼,一个眼神闪烁,一个面露不耐。苏成才则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多管闲事”,摔门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