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舟拖着行李箱刚迈出闸机,就看见移民局窗口后那个熟悉的黑人面孔朝李朴挥了挥手。
“李老板,又来接人啊?”移民局官员姆维尼笑着推开窗口,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这位是你的同事?”
“对,王北舟,以后一起做事。”李朴把王北舟的护照递过去,顺手塞了包中国产的糖果进去,“孩子最近乖不乖?上次给的玩具车还喜欢吗?”
姆维尼眼睛一亮,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喜欢得很,天天抱着睡觉。手续没问题,马上办好。”他低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下,盖下印章,把护照递回来,“一路顺风,有事先打电话。”
王北舟跟在李朴身后,小声惊叹:“老板,你这人脉可以啊,比我想象中顺利多了。”他之前查过坦桑落地签的攻略,满屏都是排队两小时、手续繁琐的吐槽。
“在这儿混,人脉比什么都重要。”李朴接过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刚来时办设备进口手续,被劳工部卡了半个月,后来请经办人吃了顿中餐,送了套茶具,才算打通关系。”他指了指远处的海关办公楼,“现在从劳工部到移民局,关键岗位的人都认识,办事能省不少事。”
停车场的阳光格外刺眼,皮卡的铁皮车身被晒得发烫。李朴拉开车门时,特意用袖口垫了下,免得烫手。“坐副驾吧,视野好,也能看看达市的街景。”
王北舟刚坐进去,就被座椅烫得缩了下腿。
李朴笑着发动汽车:“这边夏天就这样,铁皮车能煎鸡蛋。等会儿开起来就好了,有空调。”
皮卡驶出停车场,刚拐进主路,就被车流堵得动弹不得。
达市的交通像一锅煮沸的粥,卡车、摩托车、人力三轮车挤在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
“这也太堵了吧?”王北舟把车窗摇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窗外。
路边的小贩推着铁皮车叫卖,车上的香蕉青黄相间,裹着层保鲜膜;几个黑人妇女顶着大盆,盆里装着新鲜的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还有小孩背着编织袋,挨个敲车窗问要不要买打火机。
“旺季更堵,有时候一公里要走半小时。”李朴忽然伸手把王北舟的车窗往上推了半尺,“窗户别开太大,小心被抢。之前有个华人老板,开窗递钱的时候,手机被抢了。”
王北舟连忙点头,把车窗再往上升了点,只留了道缝隙。
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股汽油味和鱼腥味,吹在脸上有点痒。
他看见路边的贫民窟里,铁皮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晾衣绳上挂着破洞的t恤,几个光脚的孩子追着一只野狗跑,笑声清脆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老板,这边的人生活条件这么差吗?”王北舟指着贫民窟,声音有点轻。
“别客气,叫我朴哥就行了,这里大部分人都这样。”李朴踩了脚刹车,前面的红灯亮了,“平均工资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元人民币,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在车流里讨生活。”
他的话刚落,就见一个黑人小男孩从马路牙子旁冲了出来。
男孩看着也就七八岁,t恤下摆拖到膝盖,光着脚,脚底沾着黑泥。
他手里端着个塑料瓢,不等李朴反应,就往挡风玻璃上泼了一瓢肥皂水。
白色的泡沫顺着玻璃往下流,瞬间遮住了视线。
王北舟吓得“呀”了一声,身体往后缩了缩。
男孩紧接着从背后抽出个破旧的雨刮器,是那种最老式的橡胶刮片,手柄用铁丝缠了几圈。
他踮着脚,使劲在挡风玻璃上擦着,泡沫被刮成一道道白痕,又很快被他用瓢里剩下的水冲掉。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男孩动作麻利得像个熟练的老手。
擦完玻璃,他扔下雨刮器,跑到副驾驶窗边,扒着车窗往里看,黑亮的眼睛透过黑色太阳膜,直勾勾地盯着王北舟,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手比划着要钱的手势。
王北舟彻底懵了,手忙脚乱地想把车窗再往上摇,却不小心按成了下降键。
车窗往下滑了寸许,男孩的脸离得更近了,他能清楚地看见男孩脸上的泥点,还有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别慌。”李朴的声音很平静,他摇下车窗,冲男孩喊了句斯瓦希里语,“到这边来。”
男孩愣了下,连忙绕到驾驶位窗边,双手背在身后,拘谨地站着。
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嘴角沾着点肥皂水,却笑得很殷勤,露出两颗小虎牙。
李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1000先令的纸币,递了过去。
男孩接过钱,飞快地塞进裤兜,然后深深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喊:“谢谢中国老板!”说完转身就跑,钻进车流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王北舟还没缓过神,指着男孩消失的方向:“朴哥,这、这是抢劫吗?”
李朴发动汽车,前面的绿灯亮了。
他打开雨刮器,用清水把玻璃上残留的肥皂水冲干净,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不算抢劫,算讨生活的一种。”他看了眼王北舟发白的脸,笑了,“吓着了?”
“有点。”王北舟摸着胸口,“他突然冲出来,我还以为要干嘛呢。这也太危险了,万一被车撞了怎么办?”
“为了钱,哪还顾得上危险。”李朴踩了脚油门,皮卡慢慢汇入车流,“这边堵车的时候,这种擦玻璃的、卖零食的、擦鞋的,到处都是。他们靠这个一天能赚个百八十先令,够买个玉米饼吃。”
王北舟还是不解:“可他也没问我们要不要擦,直接就泼肥皂水,这也太霸道了吧?”
“刚开始我也觉得霸道。”李朴想起什么,笑了笑,“我刚来那年,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中年男人,泼了肥皂水还没擦,我就发火了,骂了他一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王北舟摇头,好奇地看着他。
“他直接把我车上的雨刮器扒下来拿走了。”李朴指了指自己的雨刮器,“那时候我刚买皮卡,心疼得不行,下车追了他两条街,也没追上。后来才知道,他们靠这个吃饭,你要是不付钱,就会搞点小破坏。”
“还有这种事?”王北舟瞪大了眼睛。
“这边的规矩就是这样。”李朴叹了口气,“你跟他硬来,吃亏的是自己。后来我学乖了,遇到这种情况,就给点钱,图个清净。1000先令也就人民币三块钱,不算多。”
他指着前面车流里的一个小女孩,女孩也就五六岁,抱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口香糖和打火机,正挨个敲车窗。
“你看那个小孩,比刚才那个男孩还小,每天都在这儿转。上次我给了她500先令,她给我塞了两盒口香糖,还说谢谢中国老板。”
王北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小女孩穿着件粉色的连衣裙,裙摆破了个洞,露出细细的小腿。
她敲了敲前面一辆卡车的车窗,司机摇下车,骂了句什么,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却没走,等司机开车时,又跟了上去。
“太不容易了。”王北舟轻声说。
“在非洲做生意,就得学会适应。”李朴的语气很认真,“这边的环境跟国内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有时候退一步,比硬刚更管用。这也算是给你上的第一课吧。”
王北舟点了点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他看着窗外,车流慢慢动了起来,路边的小贩也跟着车流移动,像一群追着光的蚂蚁。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手上,暖烘烘的,却让他心里有点沉。
他之前想象过非洲的落后,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贫穷像一张网,把所有人都裹在里面,每个人都在拼命挣扎。
“朴哥,你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给这么多钱吗?”王北舟忽然问。
“看情况。”李朴说,“擦玻璃的一般给500到1000先令,卖东西的要是不需要,就给200先令让他走。别给太多,不然会有一群人围上来。”他顿了顿,“上次我给了一个老人1000先令,结果呼啦围上来十几个小孩,差点把车给掀了。”
王北舟笑了,心里的紧张感少了些。
他发现李朴虽然年轻,却比他想象中沉稳得多,说起这边的规矩,头头是道,显然是经历过不少事。
皮卡驶过一座桥,桥下是条浑浊的河,几个妇女蹲在河边洗衣服,棒槌敲在衣服上的声音,隔着车窗都能听见。
河对岸是达市的富人区,高楼林立,和这边的贫民窟形成鲜明的对比。
“朴哥,那边是富人区吧?”王北舟指着高楼。
“对,都是白人跟当地有钱人住的地方。”李朴说,“一套房子要几百万人民币,咱们暂时还住不起。不过以后公司做大了,也能在那边买套房子。”
“肯定能。”王北舟的眼神很坚定,“有朴哥你带着,咱们肯定能赚大钱。”
李朴笑了,没说话。
他想起刚到坦桑时,连住铁皮屋都觉得奢侈,现在却敢想在富人区买房子。
这几年的打拼,虽然苦,却也值了。
车又堵了起来,这次是因为一辆卡车抛锚了,司机正趴在车底下修,几个路人围在旁边看热闹。
王北舟看见刚才那个擦玻璃的小男孩,又出现在前面的车流里,正给一辆公交车擦玻璃。
公交车司机摇下车,给了他500先令,他鞠了一躬,又跑去下一辆车。
“朴哥,你说这些小孩不上学吗?”王北舟问。
“大部分都不上。”李朴说,“这边的学费虽然不贵,但很多家庭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没钱供孩子上学。有些小孩七八岁就出来讨生活,干到十几岁,要么去工地搬砖,要么去当小工。”
他想起姆巴蒂的儿子,今年十岁,还没上学。
上次他跟姆巴蒂说,想资助他儿子上学,姆巴蒂却摇了摇头,说儿子要帮家里放牛,上学没用。“这边的人观念不一样,觉得读书不如早点赚钱。”
王北舟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省吃俭用也要供他上学,从来没让他受过这种苦。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能来非洲当助手,已经很幸运了。
“以后咱们公司做大了,能不能办个小学,让这些小孩免费上学?”王北舟忽然说。
李朴愣了下,转头看了他一眼。
阳光照在王北舟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理想主义的执拗。
李朴忽然想起刚到坦桑时的自己,也想过要帮这里的人,后来被现实磨得没了棱角,只想着把生意做好。
“等公司稳定了再说。”李朴说,“现在咱们还没站稳脚跟,先顾好自己,再顾别人。”他拍了拍王北舟的肩,“有这份心是好的,但得一步一步来。”
王北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李朴说得对,现在谈办小学还太早,当务之急是把工作做好,帮李朴把公司做大。
车终于通了,卡车被推到了路边,司机还在低头修着。
李朴踩了脚油门,皮卡加快速度,驶离了拥堵的路段。
路边的景色渐渐变了,贫民窟变成了低矮的商铺,卖手机的、卖衣服的、卖建材的,一家挨着一家,招牌上大多写着中英文对照的字样。
“前面就是华人区了。”李朴指着前面的街道,“这边有很多华人开的餐馆、超市、建材店,以后你想买什么,来这儿就行。”
王北舟看着街道两旁的中文招牌,心里忽然觉得亲切了不少。他看见一家叫“家乡味”的餐馆,招牌上画着一碗面条,旁边写着“正宗兰州拉面”。“朴哥,这家餐馆好吃吗?”
“挺好吃的,老板是兰州人,拉面拉得很劲道。”李朴说,“晚上聚餐就不去华人餐馆了,带你去吃当地的特色菜,烤牛腿,味道不错。”
“好啊!”王北舟的眼睛亮了,“我早就想尝尝非洲的特色菜了。”
皮卡驶过华人区,朝着公司的方向开去。
路边的凤凰树又多了起来,红色的花瓣落在车窗上,被风吹得打着转。王北舟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心里的紧张和不安渐渐被好奇和期待取代。他知道,刚才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只是他非洲生活的一个小插曲,以后还会遇到更多新奇的、甚至棘手的事。但他不害怕,因为有李朴在,有这个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大哥在。
“朴哥,刚才那个小男孩说的中文,是你教他的吗?”王北舟忽然想起什么,问。
“不是。”李朴笑了,“这边很多讨生活的小孩,都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谢谢中国老板’‘给钱’‘便宜点’,都是跟华人学的。他们知道中国人大方,愿意给钱。”
“原来如此。”王北舟点了点头,“看来中国人在这边还挺受欢迎的。”
“大部分时候是。”李朴说,“中国人带来了技术和投资,建了很多工厂和学校,给当地人提供了不少工作机会。不过也有少数人,觉得中国人抢了他们的生意,有点排斥。”他顿了顿,“以后你出门,尽量跟我或者萨米一起,别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
“我知道了,朴哥。”王北舟认真地点头。
皮卡终于驶进了公司所在的工业区。
路边的铁丝网里,是一排排厂房,机器的轰鸣声从里面传出来。
李朴的公司在工业区的最里面,一栋两层的小楼,楼下是设备车间和办公室,楼上是宿舍。鸡场在小楼的后面,隔着一道铁丝网,能看见姆巴蒂正指挥工人捡鸡蛋。
“到了,这就是咱们公司。”李朴停下车,指着小楼说。
王北舟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
他看着眼前的小楼,看着远处的鸡场,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心里忽然有了种归属感。
这就是他以后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机。
“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住处。”李朴拿起王北舟的行李箱,往小楼里走。
值班室就在办公室的旁边,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
单人床、书桌、衣柜,一应俱全。书桌上摆着崭新的洗漱用品,旁边放着整理好的公司资料。窗台上的绿萝长得很茂盛,叶子上还挂着水珠。
“朴哥,这也太干净了吧?”王北舟摸了摸床单,柔软干净,没有一点灰尘。
“阿莎收拾的,她心细。”李朴把行李箱放在衣柜旁边,“你先休息会儿,倒倒时差。晚上六点聚餐,萨米、姆巴蒂他们都在,给你接风洗尘。”
“好嘞,谢谢朴哥。”王北舟感动得说不出话。
他没想到李朴会这么细心,不仅给了他高薪,还把他的住处安排得这么好。
李朴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要走:“我去车间看看,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朴哥,等一下。”王北舟叫住他,从背包里拿出个笔记本,“刚才遇到那个小男孩的事,我记下来了,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朴看了眼笔记本上的字,字迹工整,还画了个小小的示意图。
他笑了:“不错,有心了。在这边做生意,就是要多观察,多总结。”
走出值班室,李朴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