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冲动,像一簇在灰烬深处蛰伏已久的火苗,终于被扇起了一缕微弱却滚烫的青烟。
连续三天,凌晨两点的深夜食堂后厨,俨然成了陆远的个人炼丹房。
监控画面里,他拄着拐杖,像个笨拙的企鹅,一瘸一拐地挪到灶台前。
那口被岁月盘出包浆的旧砂锅,是他唯一的实验器材。
小桃趴在监控前回放,百思不得其解,这老板是不是魔怔了?
每次都只炖十分钟,然后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的复杂表情,把一锅看起来精华满满的汤倒进水槽,整个过程严禁任何人靠近。
小桃把音频音量拉到最大,终于在哗哗水声中捕捉到陆远那近乎于无的碎碎念:“第七代传人说‘煨汤要听骨头发声’……可他娘的谁能告诉我,这骨头母语是哪地方言啊?它咋说话啊?要不要我给它配个声优?”
这话传到凌霜耳朵里,她那张清冷的脸上顿时写满了“你在逗我”四个大字。
联想到陆远未愈的腿伤,她断定这货是伤了腿,连脑子也一并短路了。
这天半夜,她悄无声息地摸进后厨,想抓个现行,结果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离谱。
陆远正一手拄拐,一手拿着双筷子,像个二流的算命先生,对着砂锅里的猪骨轻轻敲击,侧耳倾听,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听什么交响乐现场返送。
“你在干嘛?给猪骨头开光做法事吗?”凌霜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骤然响起。
“我靠!”陆远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砂锅差点直接表演一个原地起飞。
他稳住锅,回头看见是凌霜,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强行挽尊:“瞎说什么呢!我这是……这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科学养生实验!通过声波共振原理,探索骨胶原在特定频率下的最优释放路径!你个外行懂什么!”
凌霜抱臂冷笑,眼神仿佛在说“你接着编”。
陆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支吾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垮着脸坦白了:“唉,不装了,我摊牌了。你听说过岭南‘百味坊’吗?三十年前,他们最后一道压箱底的‘祖母清炖骨’失传了,菜谱只剩半句口诀,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这断了的传承给接上。”
这事儿很快就在小团队里传开了。
行动力爆表的韩川一听,两眼放光,嗷嗷叫着这可是活的文化遗产,当即就联系了地方志办公室的朋友,硬是从故纸堆里翻出了一段当年采访“百味坊”老厨师的临终录音。
录音笔里,老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火……火不能见光,心……心不能急……要让那锅汤里的一口气,自个儿……自个儿找回家。”
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跟天书似的,什么叫“气自己找回家”?
难道这汤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唯有陆远,死死盯着那口旧砂锅,眼神里渐渐有了光,他喃喃自语:“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根本不是火候的问题,也不是什么骨头说话……是我的‘惦记’,还不够。”
当晚,陆远再次进入后厨。
这一次,他让小桃关掉了厨房所有的灯,只在灶台前点燃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火光映着他前所未有的肃穆脸庞。
他用最纯净的水,一遍遍洗净双手,然后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候,外婆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热汤,穿过昏暗的门廊,递到他面前时,嘴里总念叨的那句:“慢点喝,我的乖孙,烫。”
那份被时光尘封的温暖,那份深植于血脉的牵挂,就是所谓的“惦记”。
当他再次点燃灶火时,奇迹发生了。
那口平平无奇的玄铁锅边缘,竟泛起一圈若有似无的淡淡金纹。
砂锅内的水明明未沸,却无风自动,缓缓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旋涡。
汤,成了。
第一勺汤从锅里舀出的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如同一颗温柔的炸弹,瞬间引爆,穿透了墙壁,弥漫开去。
整条街的野猫,无论是在垃圾桶旁打盹的,还是在屋顶上对峙的,齐齐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耸动着鼻子,然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深夜食堂的方向,一步步走来,眼神里充满了虔诚与渴望。
次日清晨,食堂还没开门,一个路过的老太太被这萦绕不散的香气勾住了魂,驻足不前。
陆远见她神情激动,便盛了一小碗请她品尝。
老太太颤抖着手接过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下一秒,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她泣不成声:“这味儿……这味儿……跟我阿妈做的一模一样啊!”
她激动地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被布包了好几层、早已泛黄的纸片,递给陆远。
那正是“百味坊”遗失的下半页菜谱残片!
纸片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清晰可见:“唯有念亲者,方可煨此汤。”
而在后厨,小桃调出昨晚的监控回放,想看看那神奇的旋涡是怎么回事。
当她将画面放大到极致时,却惊恐地捂住了嘴。
在炖汤的过程中,砂锅的锅底,曾有那么一瞬间,短暂地浮现出一行微光闪烁的小字,随即消散无踪。
那行字是:“你妈也爱吃这口。”
陆远拿着那张完整的菜谱,久久无言。
他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或带着疲惫,或带着期盼。
他忽然觉得,这样一份源自于“惦记”的味道,如果仅仅留存在自己的厨房里,未免太过可惜。
一种全新的,比复原菜谱本身更加宏大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他转过身,对着并肩站立的凌霜和韩川,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道汤,不应该成为绝响。”他沉声说道,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来临,“它的根,在万家灯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