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严嵩,听完他的话。
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只是,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自作聪明的,儿子。
许久,他才,冷冷地,开口。
“证据?”
“你,拿什么,去抓证据?”
“格物总局,现在,是禁地。有禁卫军,有东厂番子,甚至,还有锦衣卫,在暗中看守。你的人,能进去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拿到了证据。你,敢,将它,呈到圣上面前吗?”
严世蕃一愣:“为……为何不敢?”
“蠢货!”严嵩,猛地一拍桌子,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失望的怒火,“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
“圣上,准许他苏明理,‘诸事自行决断,无需报备’!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圣上,根本,就不在乎,他苏明理,在里面,造的是什么!”
“就算,他是在里面,给自己,造一座,黄金的棺材!只要,他最后,能将那,五十万两银子,给圣上,赚回来!那他,就是,头等的,大大的,忠臣!”
“而你,”严嵩指着严世蕃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个,胆敢,去打扰,圣上‘聚宝盆’成型的小人,一个,只会,在背后,告黑状的,废物!”
“到那时,你以为,圣上,会信你的,还是,信他的?!”
严世蕃,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他,终于,明白了。
在嘉靖皇帝,那颗,已经被“长生”和“财富”,彻底填满了的,心里。
所谓的“规矩”,所谓的“法度”,早已,荡然无存。
只要,能让他,得偿所愿。
苏明理,就算,是在造反。
他,恐怕,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那……那我们……就……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吗?”严世蕃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严嵩,看着自己这个,已经被,苏明理,彻底吓破了胆的儿子。
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缓缓地,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
闭上了,眼睛。
“等。”
他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
“等?”
“对,等。”
“等他,自己,失败。”
“等他那台,能下金蛋的,机器,自己,爆炸。”
“或者……”
严嵩的声音,变得,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风。
“等一个,比圣眷,更重要,比财富,更诱人的……”
“机会。”
“一个,可以,让他,和他的‘格物’,一起,成为,整个帝国,公敌的……”
“机会。”
时间,就在这种,表面的狂热与底层的暗流交织之中,一天天地,流逝。
格物总局,那座位于京城南郊的巨大工坊,彻底变成了一头,吞噬着海量资源的钢铁巨兽。
每日,都有成百上千车的,上等焦炭、精炼铁锭、赤铜、锡锭,以及各种各样,外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矿物,从京城,乃至周边各地的,最好的料场,源源不断地,运入其中。
而流出去的,则是,雪花一般,从苏府的账房,再经由司礼监的渠道,支付出去的,巨额银票。
苏明德,这位苏家的大掌柜,格物总局的总后勤,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他的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原本还算挺直的腰杆,也微微有些佝偻。
他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
白天,他要奔波于京城各大料场和商号之间,与那些,一个个精明得如同鬼魅一般的商人,斗智斗勇,讨价还价,确保,格物总局能够以最合理的价格,拿到,最优质的材料。
晚上,他还要回到府里,就着昏暗的烛火,核对那,如同流水一般,进进出出的账目。每一笔开销,他都要亲自过目,亲自用印,确保,没有一文钱,被浪费,或者,被中饱私囊。
他不懂弟弟在造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知道,他花的每一文钱,都关系着,弟弟的,乃至整个苏家的,身家性命。
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天深夜,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了,格物总局。
他想看看弟弟。
顺便,将一本,已经快要见底的,账册,交给他。
然而,当他,走到那间,早已被列为“禁地中的禁地”的,中央铸造工坊门口时,却被两名,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那里的,东厂番子,给拦住了。
“大掌柜,请留步。”其中一名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督办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苏明德一愣,“我……我是他大哥!”
“督办大人的原话是,”另一名番子,声音冰冷地,重复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
苏明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透过那,厚重铁门的缝隙,朝里面望去。
工坊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名,格物总局里,手艺最高超的匠人,赤裸着上身,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正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机油和金属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而在工坊的正中央,一个,巨大无比的,钢铁怪物的雏形,已经,初具规模。
那是一个,由厚重的,铆接起来的铁板,构成的,巨大的,圆柱形锅炉。锅炉的旁边,连接着一个,同样由精钢铸造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巨大汽缸。汽缸之上,则是一套,由无数根,粗大的连杆、曲轴、和平衡轮组成的,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传动装置。
整个机器,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
充满了,一种,冰冷的,原始的,让人,心惊胆战的,力量感。
苏明德,看着这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钢铁怪物。
心中,那股,巨大的不安,再次,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东西,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吞噬掉了,他们,将近五万两的白银?
就是这个东西,承载着,弟弟,所有的希望?
他,真的,能动起来吗?
他真的,能,创造出,弟弟所说的,那,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账房里,剩下的银子,已经,不多了。
最多,再撑……十天。
与此同时。
西苑,万寿宫。
嘉靖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由工部尚书张纶,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联名呈上来的,一份,关于“西苑营造”的,进度报告。
报告,是用《京师快报》的排版方式,制作的。
图文并茂,数据详实。
哪一座宫殿,地基已经完工。哪一堵宫墙,已经浇筑过半。甚至,连每日,消耗了多少“水泥”,动用了多少“义工”,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好!好啊!”嘉靖皇帝,看着那,肉眼可见的,惊人的工程进度,龙心大悦,抚掌大笑,“这张纶,倒也还算是个,能吏!黄锦,你监工,也算有功!”
“这都是,托了圣上洪福,和,苏先生神机妙算的福。”黄锦连忙,躬身,将功劳,都推了出去。
“嗯,说起先生……”嘉靖皇帝,放下了报告,眉头,微微一皱,“朕,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那个格物总局,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朕,赏赐下去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吧?他承诺的那个,能给朕,下金蛋的‘聚宝盆’,何时,才能,有个响声?”
他的语气,虽然,还算温和。
但那字里行间,已经,透出了一丝,不易察察觉的,不耐烦。
他,终究,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帝王。
他,可以给苏明理,前所未有的权力和信任。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苏明理能,为他,带来,立竿见影的,“回报”的基础之上。
现在,西苑的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
“水泥”的神奇,已经,得到了验证。
那么,下一步,自然就该轮到,那个,能为他,一年赚回五十万两的,“皇家营造行”,开始,发挥作用了。
而要让营造行,开始赚钱,其核心产品——水泥,就必须,实现,大规模的,量产。
而苏明理,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到底在等什么?
黄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要来了。
苏明理那场豪赌,即将,迎来,最终的,摊牌时刻。
他连忙,躬身说道:“启禀陛下。苏先生他……他并非,无所作为。据奴婢所知,苏先生这一个月来,正是在,为了,能量产‘水泥’,而殚精竭虑。”
“哦?”嘉靖皇帝,来了兴趣,“他是如何做的?”
“他……”黄锦,斟酌了一下用词,“他在,建造一台,前所未有的,‘神力机关’。”
“据苏先生所言,此机关,一旦建成,便可,不靠人力,不靠水力,只靠,火与水之力,便能,驱动山一般巨大的石磨,日夜不息地,研磨‘水泥’熟料。”
“届时,‘水泥’之产量,将,百倍于今!我‘皇家营造行’,便可,开张大吉,日进斗金!”
黄锦,用他那,最擅长的,充满了煽动性的语言,为嘉靖皇帝,描绘了一幅,无比诱人的,画卷。
果然,嘉靖皇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不靠人力,不靠水力?
只靠,火与水,就能,驱动山一般大的石磨?
这……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家法术吗?!
“此话当真?!”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奴婢,万万不敢,欺瞒圣上!”黄锦,立刻跪倒在地,“苏先生亲言,此‘神力机关’,已近完工。最多,不出十日,便可,请陛下您,亲临,观其神威!”
“好!好!好!”嘉-t-皇帝,再次,龙心大悦。
他,从宝座上站起,在丹房内,来回踱步,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十日……朕,就再等他,十日!”
他,猛地,一挥龙袖。
“你,现在,就去告诉先生!”
“就说,朕,很想念他。”
“也,很期待,他的那台,‘神力机关’!”
“让他,放手去做!需要什么,内帑,都全力支持!”
“是!”黄锦,重重地,叩首。
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地,为苏明理,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十天时间。
然而,黄锦,并不知道。
此刻,一场,真正的危机,正在,悄然,降临。
格物总局,中央铸造工坊内。
苏明理,正站在那台,巨大的,蒸汽机的雏形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身边,围着,格物总局,所有的,核心技术骨干。
冶炼部的呼延硕,精密机械部的老师傅们,算学部的张苍和利玛窦,甚至,连冷一和孙思邈,都站在一旁。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挫败的,沮丧。
在他们的面前,那个,由最坚固的精钢,铸造而成的,巨大的汽缸,静静地,躺在那里。
汽缸的表面,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映出人影。
但是,在汽缸的内壁上,一道,虽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裂缝,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从汽缸的顶部,一直,延伸到了,底部。
“第……第九次了……”
呼延硕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
他那双,能轻松挥舞百斤重锤的,铁臂,此刻,正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督办大人……老夫……老夫真的,尽力了。”
“我们,试过了,您说的,所有方法。从,提升焦炭的纯度,到,改变铁水的配比,再到,控制淬火的温度……”
“可是,这……这么巨大的一个,中空的铁家伙,在铸造成型,冷却之后,它……它总是会裂!”
“就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里面,将它,给活活地,撑裂了一样!”
呼延硕,这位,打了一辈子铁的,老师傅,第一次,在他的领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