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学政衙门。
夜已深,徐阶却毫无睡意。他手中拿着的,并非圣贤经义,也不是朝堂公文,而是几页薄薄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纸张。
正是那份在清河县引起轩然大波的《致知旬刊》。
这份刊物,是通过“致知堂”与州府文宝斋的商路,辗转送到他案头的。起初,他只以为是苏明理那书坊搞出的一些新奇玩意儿,并未太过在意。
但当他读完其中内容时,即便是以他的城府与见识,也不由得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震撼他的,不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观点,而是文章背后所展现出的、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思维方式。
“……以数据为骨,以实地为肉,不尚空谈,字字皆指向‘经世致用’……”
徐阶放下刊物,缓缓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
作为一个在翰林院浸淫多年,官至内阁次辅的大学士,他见过的锦绣文章、宏大策论,早已车载斗量。但那些文章,无论写得多么花团锦簇,其根基,都离不开“引经据典”四个字。立论,必引《论语》、《孟子》;论证,必述三代之治,汉唐之功。
可这份《旬刊》却截然不同。
它不引经,不据典,它只讲事实,只列数据。
《论漕运》,开篇便是百万石的损耗,触目惊心。《棉桑考》,通篇皆是田间地头的实地经验,具体到村镇,详细到尺寸。即便是那篇最大胆的《商税论》,其核心论点,也是建立在“以商税充盈国库,则可轻徭薄赋”这一笔清晰的、可以计算的经济账上。
这是一种全新的、摒弃了所有虚浮辞藻的、务实到近乎冷酷的学问!
“格物致知……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格物致知’……”
徐阶瞬间就明白了。
那架“水转翻车”,只是苏明理“格物”之学的“果”。而这份《旬刊》里所展现出的思维方式,才是他这门学问真正的“因”,是其思想的内核!
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不仅自己拥有此等超越时代的大智慧,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开始尝试,通过一份小小的刊物,将这种思想,系统性地、潜移默化地,传播给天下的读书人!
他这是要……开宗立派!
他要开创的,不是一个诗社,不是一个文派,而是一个全新的、足以颠覆传统儒学根基的“实学”学派!
这个认知,让徐阶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之前保苏明理,更多的是出于爱才之心,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布局。他将苏明理视为一枚极具潜力的棋子,一个未来可以在朝堂上,与严嵩一党抗衡的后起之秀。
但现在,他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苏明理,已经不是一枚棋子了。
他是一座宝库!一座蕴含着足以改变大周朝未来的、崭新思想的宝库!
“严嵩……你看重的是‘器’,是那架水车能带来的功绩。”徐阶走到窗前,望着京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而我看到的,是‘道’!是那个少年脑子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经世之学!”
“你用锦衣卫去查他的‘根底’,何其愚蠢!他的根底,根本不在于什么祖传秘籍,不在于什么背后高人。他的根底,就在他那颗与众不同的脑袋里!”
这一刻,徐阶下定了决心。
他不仅要保下苏明理,更要不惜一切代价,为他那看似“离经叛道”的学问,撑起一把足够大的保护伞!因为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门学问,或许,才是挽救这个积弊已深、日益僵化的王朝的唯一希望。
他唤来心腹幕僚,沉声道:“立刻以我的名义,给京中的几位御史,以及翰林院的几位门生,分别去信。”
“信中,不必提及苏明理,也不必提及水车之事。”
“只将这份《致知旬刊》,原样抄录,寄与他们。告诉他们,此乃我在冀州发现的一份‘奇文’,其中观点,虽有偏颇,却不乏真知灼见,可引为‘清谈’之资,或可用于弹劾户部、工部在漕运、农桑等事上的‘不作为’。”
幕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瞬间明白了徐阶的用意。
这是何等高明的一步棋!
他这是要将《旬刊》中的“实学”观点,通过那些言官的嘴,提前在京城的舆论场中,引爆!
如此一来,便能达到“一石三鸟”之效!
其一,可以转移视线。让朝堂的注意力,从“苏明理是谁”这个问题,转移到“《旬刊》中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上来。
其二,可以投石问路。试探一下朝中,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这种务实的“实学”思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这是在为苏明理,提前铺路!等到将来,“水转翻车”之事公布于众时,朝臣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造出神物的少年,也正是提出这些经世之策的“奇才”!到那时,苏明理的形象,将不再只是一个“巧匠”,而是一位深谙国计民生的“大才”!其分量,将截然不同!
“是!属下明白!”幕僚躬身领命,立刻前去办理。
一场由徐阶亲自导演的、更大范围的舆论风暴,已经从冀州府,悄然吹向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