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的阴影尚未散去,驸马府内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如同覆盖在薄冰之上的初雪,看似洁白无瑕,实则一触即碎。云琼愈发深居简出,将全部心力倾注于凤阁事务,试图用帝国的宏图来填补内心的荒芜。林凡则依旧奔波于医馆与府邸之间,只是神色间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沉郁,仿佛背负着无形的枷锁。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这潭死水继续沉寂下去。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长安时,云琼病倒了。并非大病,只是持续的倦怠、食欲不振,以及清晨时分难以抑制的干呕。起初她以为是积劳成疾或是偶感风寒,并未在意,直到贴身侍女察觉有异,私下请了相熟的太医前来请脉。
太医仔细诊脉后,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恭敬的喜悦,他跪地贺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此乃滑脉,殿下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
云琼怔在当场,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是了,北境那个生死相依、情绪复杂的夜晚……竟然留下了这样的结果。
孩子。她和林凡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初为人母的本能悸动,有对未知生命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与惶恐。这个孩子,诞生于一场政治联姻,孕育于父亲对另一个女子的念念不忘之中,他(她)的到来,究竟是福是祸?
消息很快传遍了宫廷和驸马府。苏璃闻讯大喜,厚重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驸马府,并再三叮嘱云琼务必安心静养。朝野上下也纷纷道贺,仿佛这桩婚姻终于因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变得圆满。
林凡得知消息时,正在为一位贫民诊病。他执笔开方的手停顿了许久,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污渍。他回到府中,面对前来道贺的宫人同僚,脸上挤出的笑容显得僵硬而勉强。但在人后,他却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细致与……尽责。
他亲自为云琼请脉,仔细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查阅了大量医典,结合云琼的体质,精心调配了安胎药的方子。每一味药材他都亲自挑选、核对,煎药时也时常亲自守在药炉旁,掌控着火候,不容有丝毫差错。
“殿下如今身体不同往日,需格外小心。此药性温平和,兼具安胎固本之效,需按时服用。”他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云琼手中,语气平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动作也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云琼默默地接过药碗,看着他眼下因熬夜研究医案而泛起的青黑,看着他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身影,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涩然。
他做得太好了,好到一个丈夫、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他都在尽力去做。可正是这种无可指摘的“尽责”,这种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般的专注与周到,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关心的是她腹中的皇嗣,是苏璃的孙辈,是驸马应尽的责任,唯独不是她云琼本身,也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夫妻情分。
日复一日,林凡的“悉心照料”持续着。他甚至会在她偶尔孕吐不适时,轻轻为她拍背,递上温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每当云琼抬起眼,想要从他眼中寻找一丝属于丈夫、属于父亲的温情时,看到的却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是刻意维持的疏离。
直到有一天深夜,云琼因孕期反应浅眠,醒来时发现身侧空空。她心中微动,披衣起身,悄然走到窗边。
清冷的月光下,庭院中积雪未融,林凡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仿佛感觉不到冬夜的严寒。他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仰头望着南方那片被楼阁遮挡的天空,背影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望乡的石像。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内侍起身准备打扫庭院,他才仿佛惊觉般,缓缓站起身,带着一身寒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书房。
类似的情景,不止一次被起夜的宫人撞见。他们私下议论,驸马爷常常在深夜独坐院中,望着南方,一坐就是大半夜。
南方,那是江宁的方向。
云琼站在冰冷的窗后,看着他那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写满思念与孤寂的背影,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所有的悉心照料,所有的温和尽责,都不过是出于责任和愧疚。他的心,他的魂,早已随着那个叫周婉茹的女子,飞回了杏花春雨的江南。他守在这里,尽一个驸马和“准父亲”的义务,但他的精神,却夜夜都在试图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他真正的“家”。
而这个她腹中正在孕育的孩子,这个承载着皇室期望和她复杂情感的生命,于他而言,或许更像是一道将他牢牢锁在这黄金牢笼里的、最坚固的枷锁。
云琼缓缓抬手,轻抚着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悄然生长的微弱生命,一滴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这个孩子的到来,未能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们婚姻最残酷的真相——同床异梦,各怀悲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