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水殿的奢华与帝王业债的扭曲,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林煜心头。他深知,若不能更深入地理解杨广“偏差”的根源与影响,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在完成了一次无关紧要的物资清点后,他借口需要核对北运的某些物料账目,设法脱离了龙舟维护的队伍,沿着大运河,开始了向北的艰难跋涉。
他的身体依旧虚弱,【界隙行走】无法长距离使用,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双脚。但这份“缓慢”,反而让他得以更真切地触摸到这条贯穿南北、浸透血泪的人造动脉。
越往北走,离开江都那片被强行粉饰的“繁华”越远,景象便越发触目惊心。
运河两岸,不再是诗词中描绘的杨柳依依、商贾云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废弃的营地和工棚骨架,如同巨兽死后留下的苍白骸骨,在风雨中腐朽。在一些地势低洼的河段,河水冲刷之下,赫然露出森森白骨,有的相互纠缠,有的孤零零半埋于泥中,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苍天。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江都的脂粉香,而是更浓烈的泥土腥气、腐殖质的味道,以及一种……仿佛渗入大地深处的、无数冤魂凝聚不散的怨念。
他路过一个几乎已成鬼村的废弃聚落,在一处断垣残壁下,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役夫。老人蜷缩在破草席上,浑身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神浑浊,气息微弱。
林煜蹲下身,将随身带着的、自己都舍不得多吃的一小块粗饼掰开,蘸了点水,递到老人干裂的唇边。
老人贪婪地吮吸着那点水分和食物碎屑,浑浊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微光。他看着林煜,似乎察觉到他并非本地人,也非官吏,干瘦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后生……你……你是北边来的?快……快逃吧……别待在这儿……” 老人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半天,“这运河……是拿人命填出来的啊……当年,我被征来……就在前面那段……‘狼牙沟’……”
他的眼神陷入恐怖的回忆:“监工的鞭子……比毒蛇还狠……动作慢一点,就往死里打……粮食不够吃,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得扛着比人还重的石头……病了?病了就直接扔进河里,或者……就埋在那堤坝下面,说是……用血肉夯实的堤坝才结实……”
老人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林煜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倾诉对象:“我亲眼看着……同村的老王……累得吐了血,监工说他偷懒,活活……活活打死了,就扔在那边坡下……我侄子……才十六岁啊,夜里发高烧,说胡话,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肯定……肯定被扔进河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悲凉:“都说这运河好……能运粮,能通商……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就是一条……吃人的河啊……多少人了?几十万?几百万?数不清了……都死了,都死了……骨头都烂在这河底了……”
老人的声音最终微弱下去,抓住林煜衣袖的手也无力的松开,眼神彻底黯淡,归于永恒的沉寂。
林煜默默地看着老人失去生息的躯体,心中如同被一块寒冰堵住。他伸出手,轻轻合上老人未能瞑目的双眼。
他继续前行。一路上,类似的故事以不同的版本,从不同幸存者的口中零碎地讲述出来。每一个地名——盱眙、泗州、汴梁……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段尸山血海的记忆。他看到荒芜的田野,看到十室九空的村落,看到运河中偶尔漂过的无名浮尸。
更让他感到心悸的是,随着他对这段血泪史的深入了解,他体内那沉寂的感知力,隐约捕捉到了运河本身散发出的无形波动。那并非水流的声音,而是无数痛苦、绝望、怨恨与不甘的灵魂碎片,凝聚在河水之中,缠绕在堤岸之上,形成了一股庞大而无形的负面能量场。
而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远在江都方向,杨广身上那 【筑业】 的业债,如同一个无形的、贪婪的黑洞,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吸收着这股由无数生命凝聚而成的怨念与负面能量!
这些民夫的血泪,这些被漠视的生命,非但没有让那疯狂的帝王产生丝毫悔悟,反而在无形中,成为了滋养他那偏执“功业”的养料!【筑业】业债那金玉其外的辉煌表象下,是彻头彻尾的、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的邪恶与疯狂!
“暴殄天物,以万民为刍狗……” 林煜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体内【墨子的悯世】业债带来的悲愤与【项羽的孤星】那股宁折不弯的霸念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当他站在一处较高的河堤上,眺望这条蜿蜒北去、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沟通了南北、改变了地理格局的浩瀚工程时,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又涌上心头。
他能预见到,在未来的岁月里,这条运河将如何成为帝国的经济命脉,如何促进南北交融,如何滋养沿岸的城镇……它的战略价值和经济利益,是客观存在的,甚至影响千年。
一位在河边破旧茶棚歇脚、看起来像是落魄书生的老丈,似乎看出了林煜眉宇间的沉重与矛盾,递给他一碗浑浊的茶水,叹道:“后生,也在看这运河吧?”
林煜接过碗,默然点头。
老丈捋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复杂地望着浑浊的河水:“此河之功过,实在难说。炀帝为一己之私,耗尽民力,罪孽深重,罄竹难书。然……此河若运用得当,实为利国利民之千秋伟业。只可惜……代价太大了,太大了啊……”
老丈的话,道出了林煜心中的矛盾。杨广的“偏差”,其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他并非没有能力,并非看不到长远的利益,但他的执念——那【筑业】的疯狂与【孤舟】的极端——让他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过程中的一切,包括数百万鲜活的生命。他将“功在千秋”变成了“罪在当下”的血腥实践,并且其执念本身,已经开始实体化,通过吸收这无尽的怨念而不断壮大,反过来加速着现实世界的崩坏,将帝国更快地拖向毁灭的深渊。
清理这样的“偏差”,不仅仅是为了纠正一个帝王的错误,更是要斩断这股正在以万民血肉为食、不断畸变膨胀的恐怖业力,阻止它对时空造成更不可逆的破坏。
林煜望着那流淌着血泪与希望的运河,心中的目标愈发清晰,却也愈发沉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帝王,更是一个由疯狂帝王执念所化的、与国运同朽的庞然业魔。而他,手中的力量却远未恢复。
前路,似乎比这运河两岸堆积的白骨,更加森然。